序(第2/6页)

“桑叶。”她说。

“喂蚕的?”

“嗯。”孔华看起来不太情愿同父亲说话。她在屋后的三只大柳条筐里养了些蚕。

“沉不?”他问。

“不沉。”

“要我帮一把吗?”孔林希望她在进屋前,能同他多说几句话。

“不用,我自己能背。”

她用两只手把大麻袋抡到肩上,一双圆眼睛在爸爸的脸上盯了一会儿,轻快地走开了。他注意到女儿手腕晒脱了皮,露出点点嫩肉。她长得多高多壮啊,一看就是把干农活的好手。

她盯着他看的目光再一次让他不舒服。他不明白她气呼呼的是不是因为他要同她母亲离婚。他觉得这不大可能,因为他今年还没提离婚这件事。想到和自己的女儿有了隔膜,他很不痛快。小时候,她跟他那么好,每次探家,他们经常在一起玩耍。长大了,她变得沉默寡言,同父亲有了距离。现在她甚至多余的话一句也不同他说,最多冲他笑笑。他很困惑:她真的恨他吗?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过几年就会出嫁,不再需要自己这个老头了。

事实上,在他这个年纪,孔林看上去相当年轻。他快到五十岁了,外表并不像个中年人。虽然穿了军装,但他看起来更像个地方上的干部,不像个军官。他白白净净,细嫩英俊,笔直的鼻子上架着副黑边眼镜。相比之下,他的妻子淑玉又瘦又小,而且还十分老相,细胳膊细腿的撑不起衣服,穿在身上永远晃晃荡荡。除此之外,她裹着小脚,有时打着黑色的绑腿。她的头发挽成素髻,使脸显得更憔悴。她的嘴唇有些塌陷,但黑眼睛却轻扬灵活,并不难看。无论从哪方面说,这对夫妻都不相配。

“淑玉,咱们唠唠离婚的事儿好吗?”晚饭后,孔林问妻子。孔华刚走,去找朋友复习功课了。她想考哈尔滨的一所技校。

“行啊。”妻子平静地说。

“咱明天上县里?”

“行啊。”

“你总是说‘行啊’,可事后又变卦。咱这次能不变吗?”

她不吱声了。他们从不吵架,她总是听他的。“淑玉,”他继续说,“你知道,我在部队上需要有个家。我一个人日子过得很苦,我不是年轻人了。”

她点点头,没说话。

“你这次能跟法官说你答应离婚吗?”他问。

“行啊。”

屋里又静下来。他十起县里的报纸《乡村建设》,接着看下去,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

淑玉在给女儿做衣服,用剪子和画粉在裁剪一块黑灯芯绒。从纸煳的房顶上垂下一只二十五瓦的灯泡,两只黄色的蛾子在围着灯泡打转。白墙上,灯绳的影子割开了一张年画。年画上,一个光着身子的胖小子穿着红色肚兜,骑在滚滚波涛中的一条大鲤鱼上。两床叠好的棉被和三个深色的枕头放在铺着席子的炕上,活像几个巨大的面包。村南头水塘里传来蛙叫,蝉鸣穿过纱窗,透进屋来。有人在生产队队部敲钟,召唤社员们去开会。

二十一年前,也就是一九六二年,孔林还是沈阳军医学院的学生。那年夏天,他接到父亲的来信。信上说,母亲病重,房子失修,父亲在公社干活,没有时间照料。父亲想要孔林尽快结婚,讨个老婆好照顾母亲。孔林很孝顺,同意让父母给他找一房媳妇。

他们请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媒人,寻了一个月,相中了刘家的大闺女。刘家刚从罗沟县搬到鹅庄。因为孔林在念大学,不久就能当上医生和军官,淑玉的父母也没要彩礼,很高兴能把女儿嫁给他。孔林的父母给他寄了一张淑玉的黑白照片,他就答应了这门婚事,觉得她是个模样周正的正常姑娘。她那年二十六,只比他小一岁。

但是,当他冬天回家,看到未婚妻的时候,心里凉了半截—她看上去那么老,好像已经四十多岁,脸上有皱纹,手像硬皮革那样粗糙。更有甚者,她的一双脚像只有四寸多长。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了,谁还会看上一个裹小脚的女人?他跟父母争辩,劝他们退掉这门亲事。但是他们死活不同意,反说他不懂事。退婚也得拿出证据,证明人家淑玉不配当媳妇呀。要是没有证据,他们这样做了,得让全村人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