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废墟边缘(第4/15页)

“我穿着一件无尾晚礼服,那种假正经的衣服,为了能混进那个活动,一个舞会,去偷一些文件。我真的还是个小偷。不是什么伟大的爱国主义者。什么伟大的英雄。他们只是把我的手艺官方化了。但是有一个女人带着一部相机,在给德国军官们拍照,我当时正抬脚穿过舞厅,被照进去了。脚抬了一半,快门的声音让我的头转了过去。突然之间,未来的一切都变得危险了。那是某个将军的女朋友。”

“战争期间所有的相片都要在政府的实验室里冲洗,由盖世太保检查,而我显然不在任何名册里,胶卷进了米兰的实验室,官员就会存档。所以这意味着我必须想办法把那卷胶卷偷回来。”

她探头看屋里的英国病人,他那沉睡中的躯体也许正在远方的沙漠里,一个男人正在给他疗伤,男人的手指一次次伸进那只用他的两个脚后跟拢成的碗里,然后身子向前,把黑色的面糊贴到那张烧毁的脸上。她想象着那只手放到她的脸颊上,会是怎样的重量。

她走进大厅,爬进自己的吊床,离开地面的时候推了吊床一把。

睡前的片刻,她总是感觉最鲜活,跃过白天的点滴碎片,把每一个时刻带到床上,就像一个孩子带着课本和铅笔上床一样。这样的时刻对她而言就像一本分类账本,她的身体里充满了故事和情景,只有这时,日子才显得有条理。比如卡拉瓦乔就给了她一些东西。他的动机,一幕戏剧,一个被偷走的影像。

他坐车离开了舞会。蜿蜒的沙砾路缓缓铺展向前,汽车嘎吱嘎吱地碾过路面,发动机发出咕哝声,沙砾路平静得仿佛夏夜中的一道水墨。那晚科西马别墅里的舞会被拍到后,他就一直看着那个摄影师,只要她向他的方向举起相机,他就把身体转开。现在他知道有相机,他可以避开。他走到能听见她说话的地方,她名叫安娜,是一个军官的情妇,军官今晚会住在别墅里,一早起来要去北方,穿过托斯卡纳区。如果这个女人死了,或者突然失踪,都只会引起怀疑。任何不寻常的事情都会被调查。

四个小时后,他穿着袜子在草地里奔跑,他的影子像被月亮画下来似的,蜷曲在他身下。他在沙砾路上停下来,慢慢地在沙砾上移动。他抬头望向科西马别墅,望着窗户上一个个方月亮。一座宫殿,住着战争里的女人。

一道车灯光——仿佛从软水管中喷出似的——照亮了他身处的房间,他再一次停住,脚抬了一半,看到同一个女人的眼睛,目光落在他身上,一个男人正在她上面大动,手指插在她金色的头发中。他知道,她看见他了,尽管他现在赤身裸体,正是她在人头攒动的舞会上拍到的同一个男人,因为他此刻恰好也是那个站姿,惊讶于将他从黑暗中暴露出来的灯光而半转过身。车灯扫到房间的一角,消失了。

接着就是一阵空白。他不知道是否该移动,不知道她是否会悄声告诉那个正在干她的男人,这屋里还有一个人。一个光着身子的小偷。一个光着身子的刺客。他要动吗——伸出他的手折断他们中一个的脖子——要靠近床上的那对伴侣吗?

他听到那男人做爱的动作在继续,听到女人的沉默——没有耳语——听到她的思考,刚才她的眼睛是在看黑暗中的他。应该说,是“一边做事一边思索”。卡拉瓦乔的脑海里划过这个念头,多了一个单词,意思就好像是一个人自行车修到一半,想得出神了。8有个朋友告诉过他,字眼儿是很复杂微妙的,比小提琴复杂微妙得多。他的脑子回忆起那女人金色的头发,头发中那根黑色的丝带。

他听到车子转弯,他等着车灯再次亮起来。黑暗中出现的那张脸仍然仿佛一支射向他的箭。光从她的脸移到将军的身上,扫过地毯,然后再次从卡拉瓦乔身上拂过。他看不见她了。他摇摇头,做了一个割喉咙的动作。他手里握着相机,就是要她明白。然后他又在暗处了。他听到女人向自己的爱人发出一声快乐的呻吟,他知道这是她跟他达成的协议。没有字眼儿,没有讥讽的暗示,只是同他的一道合约,表示明白他意思的摩尔斯电码,他知道现在他可以安全地转移到游廊,纵身跃入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