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斗争 肉体

“洛拉,你瘦了。”在吃中饭时阿涅丝带着关心的神情说。她和她的妹妹在饭店吃的中饭。

“我胃口不好,吃什么都想吐。”洛拉喝了一口矿泉水,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叫葡萄酒,而叫了矿泉水。“太冲了。”她又补了一句。

“矿泉水?”

“我应该掺些不带汽的水。”

“洛拉!……”阿涅丝想表示反对,但是她仅仅说,“别这么折磨你自己了。”

“一切都完了,阿涅丝。”

“你们之间到底什么变了?”

“一切。可是我们做起爱来还从来不曾像这样过。像两个疯子。”

“如果你们像疯子一样做爱,那什么变了?”

“这是我能够确信他跟我在一起的惟一时刻。我们一停止做爱,他的思想就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们即使更频繁地做上一百次爱也没有用,一切都完了。因为做爱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它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他想着我。我一生中有过许多男人,现在他们每一个都对我一无所知,我也对他们一无所知,我问我自己:如果没有人保留下我的一点痕迹,那我过去为什么活着?我的一生还剩下什么?什么也没有剩下,阿涅丝,什么也没有剩下!但是近两年里,我真的感到很幸福,因为我知道贝尔纳想着我,我停留在他的脑海里,我生活在他的心中。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对我来说,真正的生活是这样的:生活在别人的思想里。没有这个,尽管活着,我也是个死人。”

“可是你一个人在家里,听一张唱片时,难道你的马勒不能给你一种为了他值得活下去的、最起码的小小幸福吗?这对你还不够吗?”

“阿涅丝,你说的是蠢话,而且你自己也知道。如果我单独一个人的时候,马勒对我来说,不代表什么,完全不代表什么。只有我和贝尔纳在一起的时候,或者我知道他想着我的时候,马勒才能给我快乐。他不在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力气铺床,我甚至不想洗澡,不想换内衣。”

“洛拉!你的贝尔纳不是世上惟一的男人!”

“他是。”洛拉回答,“为什么你要我不跟自己讲实话呢?贝尔纳是我最后一个机会。我已经不是二十岁,也不是三十岁。在贝尔纳之后,是一片荒漠。”

她喝了一口矿泉水,又说了一遍:“这水太冲。”接着她叫侍者,要一瓶清水。

“一个月后他要到马提尼克去过上十五天,”她继续说下去,“我已经和他到那边去旅行过两次。这一次他通知我,他要一个人去。我有两天什么也吃不下。不过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水放在桌上,洛拉在侍者的惊奇的眼光注视下,把水斟进自己的矿泉水杯子里;然后她又说了一遍:“是的,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她闭上嘴,仿佛她想用她的沉默来促使她姐姐进一步问她。阿涅丝明白,故意不提任何问题。但是沉默的时间延长下去,她让步了:“你要做什么?”

洛拉回答说,最近几个星期里她至少看过五个医生,请每个医生都给她开了些巴比妥酸剂。

洛拉用一些影射自杀的话把她的惯常有的抱怨补充完毕,从这时候起阿涅丝感到自己很厌倦,很疲惫。已经有过许多次她使用一些合乎逻辑的,或者动真感情的理由来反对她的妹妹;她使她妹妹确信她的爱(“为了我你不能这么做!”),但是毫无结果:洛拉重新谈到自杀,就像她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

“我比他早一个星期动身到马提尼克去,”她接着说下去,“我有一把钥匙。别墅是空的。我要设法把自己安排得让他在那里发现我。让他永远不能够忘掉我。”

阿涅丝知道洛拉能够干出一些不理智的事,听到“我要设法把自己安排得让他在那里发现我”这一句话,心里害怕起来了:她想像洛拉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热带别墅的客厅中央;这个画面,她心惊胆战地知道,完完全全是可能的,是可以理解的,是洛拉干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