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 逢

1

庆连母亲一个人留守在小院里。这儿一片沉寂。

我一直不敢问庆连和荷荷去了哪里,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小小的院落关不住疯癫的荷荷,她最终住进了林泉……正这样想,老人说了:“两个孩子出去走走——荷荷天天求他,他就陪她出去转了。散散心也好……”

“他们去了哪里?走了多久?”

老人掐掐手指:“嗯,有十天了。他们说去海岛——荷荷老做那里的梦,说有个人等她呢。她哭啊叫啊,庆连只好依她……”

我心上一怔:“毛锛岛?粟米岛?”

“反正是海岛,听不明白——坐车坐船,两天一夜才到……我焦急。好在庆连是个牢靠孩子,有他我放心。咱再等等,说不定三天两日就回了。”

他们这一程却让我不安:那个荷荷就像个断线的风筝,到时候谁也揪不住她。庆连这十多天里不知要经历怎样的辛苦。

接下来老人给我讲了这段时间的荷荷:她时好时坏,有一些日子真的安稳了不少,还给他们母子俩做饭呢!“那孩子的手儿真巧,做的饭都是咱没见过的,都是她在外面大地方学来的,什么‘莲子糯米藕’、‘百合芹菜’、‘糖醋鲤鱼’……俺这媳妇要没病多好啊,那时一家三口热汤热水过日子。庆连见荷荷安稳下来,什么忧愁都没了,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福人儿。可怜荷荷安稳几天闹几天,有时半夜里就穿戴起来,描好眉眼儿坐着出神。我琢磨她是在外面待长了,过不惯咱庄稼日子……”

我想起了和庆连一块儿去田里的情景——开春正是最忙的时候啊。我刚说了“庄稼”两个字,老人就说:

“哪还顾得上这些。荷荷要紧啊。她娘家人不管不问,我那个亲家是个心大的人,把闺女放这儿就不管了……”

我想起了那个村子里荷荷家高大旷敞的新房,想起了村里人的议论,忍不住说:“什么心大,是心黑!”

太阳升起来,老人将荷荷堆放在厢房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晾晒,搭在一根绳子上,花花绿绿特别惹眼。“你看这孩儿别的不好,就是好穿,她们这样年纪的闺女都这样啊!你看这裤子半截儿腿,这小袄穿上还露了肚子呢,唉,城里人怎么时兴这个?你看看,也不怕人家笑话——它怎么个穿法?”老人说着把一件半截裤子抖开,让我大吃一惊——裤子的下体部位恰好有一个大圆洞,圆洞四周还绣上了金色的花边……

“这式样咱老辈没见……”老人抖一抖,又叠放了,“孩儿说在外面工作‘会’多,赶什么‘会’就穿什么衣服。我琢磨那也不是什么好‘会’——年轻时候俺赶过庙会,会上有些不正经的人,拿着扇子,冒充员外公子呢……”

老人的话让我想起戏曲上常见的场景。但我没感到一丝的幽默和滑稽。我在想荷荷出入的那些场合、那个叛逃的家伙——他给荷荷带来的灾难……荷荷既是一个受害者,又是一个害人者,走入的是无底的深渊。这一切老人不知道,庆连也不会知道——他只把自己不幸的妻子紧紧地搂在怀中,惟恐她再次被那只大鸟劫持……生活啊,竟是如此地不公:一个被抛弃的疯女,连亲生父母都不再收留的人,却让这母子两人像宝贝一样搂入慈悲之怀——紧紧地,紧紧地……

一个星期过去了,仍然没有一点音讯。我一直急于找到凯平,几次拨通了电话,回应我的都是挂断的声音。于是我不再尝试——直到有一天电话响起来。

“凯平!”“对不起,你在哪里?”“我……”

我想约他一个具体的时间:这一段正好可以走开,明天就赶到离你近一点的地方,立刻见个面——“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