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橡树(第3/5页)

岳母说:“你爸写呀画呀都这么多了,还没有出过一本书。你看看和他一块儿离休的同志,刚刚几年就出了两本了。”

我告诉岳母,那些乱七八糟的印刷品只配扔到垃圾箱里。

岳母盯我一眼:“瞧你说的,老同志忙了一辈子,就这点爱好……”

可是我知道的另一种情况是,那些极有尊严的人——其中有的还是我的朋友——已经长时间没有出版自己的东西了。他们越来越珍惜心里的声音。不是羞于让它传播到这个世界上,而是扭结在心头的、越来越多的矛盾和怀疑阻碍了这样去做;他们担心已经没人听懂这些声音——把一腔热血泼洒到世界上最脏最冷的地方,你,还有你,有过这样的痛苦与不甘吗?留给自己,顶多是留给爱人和挚友。我的一个朋友对梅子表达过这个意思,她看了我一眼。大概这一席话使她想起了很多年前,想起了那些热烈的岁月。我的一些吟唱都用漂亮的字体抄在白纸上。那当然是我一生最好的时期。那些字和纸都由她很好地包裹起来,放在最安全的一个角落。一个人的心血得到这样的保护,那该是多么幸福。我想一个人的心音除非是得到这样的珍存,要不就别把它刻记下来。它只能装在心中。

岳父和岳母一直没怎么问我东行的情况。在他们看来我已经“只能这样”了,可以来去由之。他们早已失去了兴趣也失去了希望。至于我要做什么,他们已经不再那样关心了。倒是小鹿不停地问来问去,甚至渴望我从东部平原上带回一些新奇的玩意儿。他愿意听我从山地和平原携来的各种故事,并一直期待着再一次出发时能够领上他。他从小就听父亲讲过很多战斗故事,一直把那里看成了神奇之地。我倒怕他将来真的随我而去时,会感到极大的失望和沮丧。

正在热恋中的小阿苔与之寸步不离,他们一起跑来跑去,在房子前面的大橡树下咕咕哝哝,用一柄小铁铲挖着什么。有一次他们从冻得干硬的泥土里挖出了一些葱嫩的、不知什么植物的根芽,还要移栽到花盆里,端到屋内暖气旁。我知道他们的种植不会成功,而只是表达幸福的一种方式。

小阿苔比过去胖了一点儿,不过仍旧那么灵巧活泼。一个袖珍型小美女。有一次小鹿领我去看她在双杠上翻来翻去的样子,简直令我震惊。我这之后一看到她美丽生动的面庞,就不由得要想起那个在双杠上翩飞的身影。真是灵巧得不可思议。当她从高杠往低杠跃去的那一瞬间,我差点呼喊起来,在心里为她捏了一把汗。那时候我牢牢记得她是内弟热恋的一个小美人儿,可千万不要磕磕碰碰呀,可千万要保重……她像一只小猫一样在屋里无声地走动,走得很快,脚步细碎。她一会儿从这间屋里迈到那间屋里,一会儿又出现在我的面前。当着大家的面她也毫不掩饰对小鹿的迷恋,一会儿扳他的脖子,一会儿又搂住他一只胳膊。她只有小鹿一半高,小鹿显得太高了。他们站在那儿使人觉得很滑稽。据梅子讲,虽然离这么近,小阿苔还常给小鹿写信呢,小鹿也给小阿苔写信。他们几乎天天见面,而且就在一座城市里,怎么还要写信?可见刻画在纸上的文字是不可取代的东西,它自有独特的魅力。如果他们当中的一个到外地参加比赛,那么这对小人儿就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了。那时候他们的书简会密如雪片。梅子说她有一次不经意看到小阿苔写给小鹿的信,“天哪,那是怎样的一封信?你无论如何想不到现在的小伙子姑娘会爱成这样!他们都疯了痴了……”她说完看着我,好像当初我们把一切全误了似的。

这天下午娄萌来了。她不会开车,是马光送她来的,奇怪的是马光没有尾随进来,而是把她一送到就开车走了。令人可笑的是,她手里拿了一个便携电话,晃了晃又一股脑儿装进小包中。她多么年轻,最明显的是比过去白了,皮肤永远那么细嫩,实际上她比我还要大两岁。她微笑着,尽量装出慈母般的笑容。她笑着看我,又看梅子,握我的手,说自从我辞掉了工作之后,她天天都为我感到惋惜,说我是一个不可取代的角色——说着转向梅子,“你不知道你们家的这位素质多么好!有他在,我们的许多事情也就自然而然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