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氰化钾(2)

日军中原司令部的后勤伤兵医院原先是武昌大学的食堂,上下两层,位于珞珈山下。为了缓解伤兵的思乡之情,他们在病房前的空地上种满了樱花。一到春天,白色的花瓣就像雪片一样铺洒在小径上。

姜泳男每次从病区出来,都会想起在京都的求学时光,但那种恍惚之感转瞬即逝。他低头看到脚上的制式军靴踏在那些花瓣上,好像每一步都踩着自己赤裸的身体。

神父总是用一句中国谚语来劝慰他:大丈夫能屈能伸,你是个男人。

你们是想利用我穿的这身军装。姜泳男在一次酒后来到教堂,醉醺醺地看着神父,说,但你要快点,我怕忍不住,我会在手术台上割断他们的动脉。

不会的。神父摇了摇头,说,你要相信这是上帝对我们的考验。

让你的上帝见鬼去吧。很多时候,姜泳男越来越觉得自己就像个粗俗的日本军人,尤其是说着他们的语言,跟着司令部里那些年轻军官一起喝酒的夜晚,听他们唱着家乡的歌谣。

然而更多时候,他会换下军装,穿着便服坐在教堂里义诊,帮助神父救助那些需要求诊的贫民。为此,军医长有一天把他叫到办公室,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宪兵部门送来的材料。等姜泳男匆匆浏览完这些材料,军医长说,被纠察部门盯上可不是件好事情,尤其对于一名韩籍军官来说。

可我首先是个医生。姜泳男合上文件夹,站得笔直地说,您也是一名医生,我们进入医学院的第一天,都曾发誓要信守希波克拉底的誓言。

你真是个书呆子……战争就是用来摧毁誓言的。军医长发出一声长叹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钢笔,在一张处方纸上飞快地写下两行字,交给姜泳男,说,你去找这位小坂君,也许他能帮你渡过这一关。

小坂次郎是《东京日日新闻》派驻在武汉三镇的记者。他在见过姜泳男的几天后,就以“一名韩籍军医在支那”为题做了一系列的报道,不仅采访了神父与被姜泳男诊治过的大量贫民,还配发了现场的照片。作为“大东亚圈共建共荣”的典例,这些报道很快被中、日、韩的许多家报纸转载。姜泳男因此受到日军总司令部的通令嘉奖,被破格晋衔为中尉。

授衔当晚,姜泳男喝得酩酊大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教堂冰凉的台阶上,头痛欲裂。

神父一言不发地把他搀扶进卧房,泡了杯大麦茶后,扒下他的军装,在一边坐下,像个妇人一样拿过一块抹布,沾着水,仔细地擦拭着那件军装上的秽渍。

我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姜泳男模仿着神父的语气说完这句中国谚语后,发出一长串的苦笑,而后改用韩语又说,这也是你们希望的吧?

神父笑了,用一种特别安详的眼神看着他,说,想在狼窝里待下去,就要比狼更像狼。

可我一天也不想待下去。姜泳男一甩手,桌上的茶碗摔到地上,应声变为无数碎片。

路是你自己选的,就得由你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完。神父一字一句地说完,看着姜泳男的目光也变得锐利,一点一点地刺进他的身体,直到他整个人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里。很快来临的梅雨季节湿热难耐,武昌城就像罩在一个永远煮不开水的蒸笼里。

神父来找姜泳男的那个黄昏晴雨不定。他穿着一件听差才穿的夏布短装,夹着一顶油纸伞,站在医院门岗望不到的拐角,等到姜泳男随几个军医一起出来时,街上已经亮起了路灯。

姜泳男视而不见,从他身边经过很久后才折回来,站在他面前说,看来,我是等到这一天了。神父没有说话,转身领着他穿街过巷,走到一家酒楼门前,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姜泳男没有说话。他只是摘下军帽,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抬脚率先踏上了酒楼的台阶。在包厢里起身相迎的祁先生是国民政府的情治人员。神父做完简单的介绍后并没有入座,而是深深地看了姜泳男一眼,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