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氰化钾(3)

White night酒吧原先是驻渝记者的俱乐部,位于重庆城区的中华路与临江门的交会处,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才改头换面,很快沦为这座山城里有名的声色之地。每天晚上,人们在这里寻欢作乐、醉生梦死,一直要到接近宵禁的时间,才有一个双目失明的黑人从楼上下来,开始吹奏萨克斯管。那种忧伤的旋律充满着思乡之情,令人心碎。尤其是在空袭警报突然响起的那些夜里,沉醉的人们一下子警醒、蜂拥逃窜,黑人却仍像是无知无觉。他站在漆黑的空间里,吹奏出来的乐曲有时如泣如诉,如同死神在狂欢来临前的喘息。

事实上,唐雅更为迷恋的是White night酒吧里那款尚未命名的鸡尾酒。它由美国伏特加与产自涪陵的土米酒混合而成。

它就像一颗子弹,能一下把人击倒。老金每次带着下属们来这里,忍不住都会说同样的话。说完,大家跟着他一起举起那杯乳白色的液体,缓缓倒在地上。

这是重庆法警队里不成文的规定——只要白天执行了死刑,所有的行刑人员晚上都会聚在一起,用最烈的酒洗刷身上血腥之气,然后把自己灌醉,为的就是要忘掉那些被子弹击碎的死囚们的脸。

唐雅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行刑的那天。发令官已经挥下令旗,她举着步枪的手仍在发抖,人软得就像自己才是那个挨枪子的死刑犯。

负责监刑的老金远远地看着她,说,站直了,三点成一线,就当在靶场上嘛。

枪终于响了。唐雅几乎是闭着双眼扣动扳机的。子弹击穿了死囚的肩胛,将他撞倒在地。老金在死囚的哀号声里拿过一把手枪,上前一枪击碎了他的脑壳。看着溅在皮靴上的脑浆,他用力一跺脚,骂了句:龟儿子的。

不过,这都已成为往事。生与死对于一个上过刑场的法警来说,只在“预备”与“放”的口令之间。只是,许多失眠的夜晚,唐雅总会忍不住独自来到这里,如同梦游那样。她发现这酒根本不像子弹,而是一颗呼啸的炸弹,穿过喉咙在体内爆炸。这种感觉如火如荼,但她喜欢。让自己在喧哗中醉到忘乎所以,然后在天亮前醒来,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那些陌生的房间与床上那张陌生人的脸。

许多时候,她甚至觉得那些陌生的男人就是一剂安眠的药。

姜泳男忽然出现的那天夜里,唐雅为自己物色的“安眠药”是位年轻的空军上尉。两天前,他驾驶着运输机刚刚飞越喜马拉雅山脉的驼峰。酒精飞快地使这对初识的男女变得亲热,就像彼此在人海中寻觅了多少年,终于在此刻相遇。空军上尉借着酒劲,拉过唐雅的手,把它放进自己的航空夹克里,一直伸到肋下,说那里还留着一块弹片,每次拉升飞机时,都能听到它卡在骨头里吱吱作响。

唐雅的眼神瞬间变直。隔着空军上尉的肩膀,她一眼见到了当年的医生。姜泳男头戴礼帽,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衫,推门进来后并没有停留,而是扶着帽子匆匆穿过人群,循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金发男子走向后门。

稍作迟疑后,唐雅抽出手,抓起吧台上的坤包扭头想走,却被上尉一把抓住。

你去哪里?上尉醉里有心地说,你这叫放鸽子。

唐雅使劲挣了挣,没能从那只手里挣脱,就随手使了招反擒拿中的抓腕与反缠。上尉扶着吧台总算没有跌倒,他好一会儿才记起这一招,他在军校时也曾学过。

White night酒吧的后门外是条巷子,通往江边的老城墙。此刻,风正吹开嘉陵江上弥漫过来的夜雾。唐雅直到看见血从那个金发男子捂着的脖子间喷溅出来,她的酒彻底醒了。

第二天,坐在内政部警政司保安处长办公室里,杨群亲自为她做完口供后,示意书记员离开。他从那只银制的烟盒里取出一根烟,在烟盒上轻轻地弹击着,绕过办公桌走到唐雅面前。杨群笑眯眯地把点燃的香烟递到她的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