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氰化钾(1)

姜泳男被捕时正努力从一具打开的腹腔里取弹片,当时他双手沾满了热乎乎的鲜血。

连日的激战早已使小教堂内人满为患,炙热而血腥的空气里夹杂着阵阵尸臭,到处是伤者的哀号与垂死者的呻吟,伴随着忽远忽近的爆炸声,大地为之震颤。以至于警备司令部的宪兵闯进这间由神父的卧房改成的手术室时,姜泳男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他惯性地对身边的护士说了一个字:汗。

护士拿起毛巾的手一下僵持住。

擦。姜泳男说出第二个字的同时,也看到了那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

入夜时分,枪炮声在一场骤雨中开始停歇,但仍然有夜明弹远远地升起,照亮了城市与散不尽的硝烟,也照亮了江边的这片货仓。姜泳男蹲在雨中,蹲在货仓前泥泞的空地上,与许多男人、女人们一起。他们大部分是城里的商贩、职员、舞女以及帮会分子。他们大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不知好歹的人还犟着脖颈问:么样?搞么事?

宪兵站得就像一排雕塑,雨水如注地沿着他们油布雨披的衣角挂落。

轮到姜泳男被提审时已近半夜。在一间账房模样的屋子里,桌上只点着两支蜡烛。审讯官敞开的衬衫早已被汗水湿透。他一边啃着半个馒头,一边问,姓名?

姜泳男。

审讯官扭头对照着桌上的名册看了眼,问,为什么当汉奸?

我不是汉奸。姜泳男愣了会儿,说,我是朝鲜人。

审讯官这才抬起眼睛,说,那就是日本鬼子的走狗。

我不是走狗。姜泳男说,我是个医生……

审讯官已经没有耐心听他再说什么,对着宪兵一挥手里那半个馒头,说,下一个。

姜泳男被两个宪兵拖出账房的一路上还在辩解:我是个外科医生,我是汉口红十字会的成员,我救过你们很多中国人的命……

次日清晨,溯江而上的日本军舰再次发起进攻。在一片轰鸣的舰炮声里,许多人被按在货仓前的空地上,当场执行了枪决,而更多的人被关进一间漆黑的库房。就像在那里等死一样,这间临时的牢房里充满了比恐惧更让人难以忍受的粪便的气味。

几天后,姜泳男被转送到了警备司令部的监狱。武汉会战的最后十几天里,他跟那些真正的间谍一起挤在那间狭小的牢房里。很快,连他自己都开始相信他就是个日本间谍,从战争来临时就是——每天不是在红十字会里救死扶伤,而是拿着小镜子成天为天上的轰炸机导航……直到最高统帅部的撤退命令传达到监狱。

那天,成批的犯人被拖出牢房。为了提高枪毙的效率,监狱特意调来两挺捷克式机枪。

姜泳男从牢房的窗口看着那些人像稻子一样被割倒在地,但他听不到机枪扫射的声音。所有的枪声都混合进了墙外的激战声里。他只是忽然想起了他的哥哥。那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救了姜泳男一命的是架坠毁的国军飞机,呼啸着,拖着长长的尾巴,一头栽进监狱,削掉了半座牢房,接着是爆炸、燃烧……

从残垣断壁里爬出来,姜泳男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的眼前到处是模糊而重叠的影子。姜泳男唯一清楚的是他还活着。他的身上沾满了血液与脏器的碎屑。

岩井外科诊所位于四杂街最热闹的地段。当年,岩井医生买下这幢两进的小楼时,几乎耗尽半辈子的积蓄。不承想,淞沪战争一年后,国民政府忽然宣布收回汉口的日租界。他与所有的日侨在一夜间被驱逐回国。

临行前的岩井医生脸色平淡,就像每次上手术台前。他仔细地用肥皂洗干净双手,直到晾干后,才提起皮箱,一边走,一边叮嘱姜泳男,说,记得,明天是交电费的日子。

请放心。姜泳男低下头,用日语说,我会在这里等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