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在即将坠机的航班上睡着了(第3/8页)

不知幸还是不幸,十三岁那年我没有死于失血过多。一周后血戛然而止,就像谁随手关掉了水龙头。我顺利活到了六一儿童节,并在书店买了一本新的《小王子》(我最初看的那本是从图书馆借的)。我从此迷上了圣埃克絮佩里。我四处搜集有关圣埃克絮佩里的一切。因为圣埃克絮佩里,我也爱上了飞行。我不顾家人反对考上了航空学院(他们希望我学经济),大学毕业后本来想去考飞行员,但那时不招收女飞行员,所以只好做了空姐(无论如何我都想做跟飞行有关的工作)。无论是中学、大学,还是工作以后,我都几乎没有朋友——不,更确切地说,是没有真正的朋友,事实上,我走到哪里人缘都很好,原因很简单:我不跟任何人抢任何东西,我总是面带微笑,不张扬,很少交际,就像个淡淡的安静的影子。业余时间大多躲在房间里看书。不看电视,也从不上网(我讨厌任何带荧幕的东西)。房间里我待得最多的地方是阳台窗下的沙发。一有空我就蜷在沙发里看书。书怎么看都看不腻。《战争与和平》看了两遍,《悲惨世界》看了三遍,《米德尔·马契》看了五遍。除了圣埃克絮佩里,我几乎不看其他20世纪作家的小说。我曾经试过,但无法忍受,在我看来,那些现代作品就像只有三条腿的椅子,根本没法让人安心踏实地坐下去。但圣埃克絮佩里不一样,他会带你去飞翔。自由自在地飞翔,脱离地球的控制,从高空中观察小小的可笑的人类。他甚至死于飞翔。1944年7月31日,他在驾机外出执行任务时失踪。没有尸体,没有飞机残骸,没有通话记录。什么都没有。没人知道为什么,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成了一个不解之谜。他和飞机一起悄悄地消失了——就像小王子那样。

电话响了。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电话。我合上书本。也许是外星人打来的,我想,他们要求我继续留在地球,而我将坚决拒绝。当然——不是。来电显示是他——我前男友——的号码。我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接。我想静静地度过最后一个夜晚。电话还在响。不屈不挠,就像某种贴着墙壁飞快生长的藤蔓植物。我眼前浮现出他那孩子气的笑容。我按下通话键。但就在我按下的同时他挂断了。我愣了一下,随即松了口气。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样也好,我放下电话,这样更好。

我跟两个男人上过床。一个是飞行员,一个是他。飞行员是我同事,比我大十五岁,长得有点像加里·库珀,是个有妇之夫。我们的第一次——同时也是我的第一次——发生在波音747的驾驶舱里。那是冬天,停机坪的地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积雪,雪在夜晚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空无一人的机舱感觉非常奇妙,让人想到整洁的废墟。我们走进驾驶舱,他打开所有的仪表灯。我们在绿色的荧光里静静地做爱。我们平均每个月见一两次。听古典音乐会,去各种风味餐厅吃饭,在高级宾馆开房间。他颇有情趣,是个美食家,喜欢玩点浪漫,而且,正如许多有经验的男人那样,他很有耐心——无论是在床上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我们相处得很愉快。我从未想过要和他结婚。那与其说是恋爱,不如说更像某种配合默契的搭档。我们像那样交往了大概有两年。之后他被调去了另一个城市(不知为什么,对此我们俩似乎都松了口气)。最后一次见面时我们在一家有名的法国餐厅吃了饭,点了菜单上最贵的葡萄酒。

“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吃到一半时他说。他晃了晃杯中的葡萄酒,浅浅地喝了一口。

我没有回答。

他放下酒杯,微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一种感觉。总觉得你不太像这个年纪的女孩。怎么说呢,你好像——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热情,对什么都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