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果(第2/4页)

“就像我。”我开玩笑说。

她莞尔一笑,“对,就像你。”

但我绝不认为自己是什么高级货色,或者不如说正好相反。我的普通是那种真正的平庸的普通。在我身上找不出任何能够与她相匹配的因素。我身高比她矮一厘米(她一米八,我一米七九),年龄比她大十三岁(她十九,我三十二),收入比她少五分之四(她月薪过万,而我在一家以拉企业广告为主的烂杂志做记者,她就是我在采访某服装品牌形象代言人时认识的)。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看上我。因为和你在一起很舒服,她说,舒服得就像躺在刚晒干熨好还带着太阳味儿的旧床单上。那是我第一次被人比喻成旧床单。

如果一定要找原因的话,可能是她需要换换口味,我想。正如她所描述的,模特圈是个多少有些不太正常的世界,你看到的全是俊男靓女,你穿的都是奇装异服,你成天坐着飞机飞来飞去,而你的工作就是面无表情地走来走去,让闪光灯像机关枪一样向你身上打个不停。大家一开口谈论的全是谁的出场费又涨到多少了,谁又要去巴黎了,谁又找了个富豪男友了,诸如此类。那是个不健全的世界,她说,从本质上说——“从本质上说”是她的口头禅——跟精神病院没太大区别。那个世界让她觉得乏味至极,疲惫不堪,甚至呼吸困难。因此她不得不偶尔回到普通正常的世界里透口气,而我就是通往这个世界的钥匙。

我们平均个把月见一两次面。我们就像两颗定期交汇的人造卫星,在各自设定的轨道上百无聊赖地运转。她偶尔会在我房间里过夜。来之前她都会事先打电话,以免我不方便。她才十九岁,但她似乎比我更像个成年人。

现在她已经穿戴完毕。她要去赶飞机。我看着她手指灵巧地盘好头发。她看上去就像一棵挺拔的小树。她弯下腰亲了一下我的额头,睡一会儿吧,她说。我翻了个身,把整个头都埋在松软的枕头里。我听见她鞋跟敲击起居室地板的声音。我听见抽水马桶的冲水声。我听见前门门锁被带上的咔嗒一声。然后我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被惊醒过来。身上全是冷汗。周围一片漆黑。电话铃在响。我挣扎着伸出胳膊去够床头柜上的电话,途中碰翻了可乐罐、烟灰缸和其他不知道什么东西。我拿起话筒时对方刚好挂断。我把话筒扔到一边,又重新躺下。

我做了噩梦。心跳得厉害。我试着回忆那个梦,但梦境像失事的船只那样缓慢而坚定地沉入海底。先是船身,再是甲板,再是桅杆,最后只剩下空荡荡的海面。我到底梦见了什么呢?

仿佛是对这个问题的某种回答,我的胸口突然剧痛起来。

那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痛。一种崭新的痛。似乎有只手穿过胸腔,直接一把捏住我的心脏,并且那只手在用力地拉扯,要把我的心拿出体外。疼痛来势汹涌,像地震波一样,以心脏为中心,向全身辐射。我痛得忍不住开始低声呻吟,双手像爪子似的一张一合,把床单扯得皱成一团。

我要把你的核挖出来。她说。

我觉得呼吸不畅,我已经听不到心跳的声音,也许它确实已经不跳了。我大概要死了,我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疼痛消失得跟开始一样突然,以至于我一下都没反应过来。我面朝下静静地趴在那儿,仿佛一具干枯的标本。

我要把你的核挖出来。我又听见她说。当然,这与她无关。这是心绞痛,我一清二楚。这是心绞痛的典型症状。我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因为我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全都死于心绞痛。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我也将死于心绞痛。这是遗传。但我没想到它会来得这么早。不管怎么说,我一直还以为自己很年轻,年轻得不用去考虑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