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三峡大坝

我教写作课时,所用的一本教材,乃是中国发行的,称作“写作手册”。和我们用的所有书一样,其政治意图从不忸怩,而关于议论文的那一章,选用了一篇模范文章,标题是“三峡工程是有益的。”

这是篇标准的五段式的文章,而开篇的部分解释了导致人们反对工程的一些风险:被淹没的景观和文物古迹,受到灭绝危险的生物种群,地震的威胁,山体滑坡,或者战争摧毁大坝将导致一个四百英里长的湖泊。“简而言之,”第二段总结说,“工程的风险可能会大过它的效益。”

接下来的两个句子提供了过渡。“这些担忧和警示乃是有依据的,”文章继续道。“但我们不能因噎废食。”而作者接下来便描述种种效益——更多电力,改善的交通,更好的洪水控制——而最后总结时,断言三峡工程利大于弊。

对于教这么一篇模范作文,我有些良心上的不安,因为这文章涉及的题目,自从1987年后,在中国便禁止公开辩论了——这看上去乃是对所谓议论文脸上扇的一记耳光。说得糟些,这是一个宣传的练习,即便从最好处去看它,也不是特别有公平精神。但我没有别的教材用于上课,而事实上,若不考虑其政治议程,这文章倒提供了一个模范的篇章结构。我的工作室教学生们如何编排组织作文,是以我便教了它。我揣度说,没必要因噎废食。

我受到了惩罚,那句过渡的句子,在余下的整个学期中,感染了我学生们的卷子。他们已经习惯了机械式的学习,这意味着,他们跟随范本到了剽窃的地步。他们相互抄袭也发展成了嗜癖;从两三个学生那儿收到一模一样的卷子并非罕见。在这种行为中并没有一种真正感觉到做错事的意识——从他们一上学开始,就被教着去效仿模范,去拷贝东西,而且无条件地接受老师所教的,他们就是这么做的。

当我告诉他们那篇三峡的文章是一个好的范本,他们仔细聆听,在未来的功课里吸取采纳了其精微的差异处。我布置了议论文,关于学生是否应当被要求去做晨练,而他们中的许多开篇布局就由描述早晨例行功课的好处说起。在那结束后,他们便开始转变风向:“但我们不当因噎废食。”甚至那些表达了相反态度的学生也用了这相同的过渡。之后我布置了一个作业,关于哈姆雷特的性格,而他们列出了他的缺点——优柔寡断,对奥菲利娅的残酷——至此许多的文章都看似不错的卷子,直到,突然间,那句该死的句子不知从哪儿飞来,“但我们不当因噎废食。”我开始对这表达感到恶心,而且我重复告诉他们说这是个糟糕的过渡,但它总是不断重现。最终,我放弃了,安慰着自己,心理阴暗地想象某天,当大江上堤坝建好了,长江水位升起,将把这些所有的写作手册卷走,在大坝七亿瓦的涡轮机上砸个粉碎。

这当然只是幻想——新水库会导致江面上升,但不会爬到教学楼那么高。我的有些学生说它甚至不会升到江东区的一半,而其他人说它会淹没整个邻近社区,一直上升到学校的前门。没人确知到底是怎样,没人在意。他们已经被告知说,大坝是有益的,那就够了。

而在城里,我明确知道新长江的水位会到哪里,因为在那里有许多的标识,关于其未来水位上升。其中之一在涪陵的旧城区,红色的漆涂在了一家小食店的一侧墙上。下城区的中山路上也有一处标识,这条路乃是码头上第二大的路。

这些标识都用巨大的红字说了同一件事“177米”。这数字代表了未来水库的水位,在其最大容量时,可以上升到海平线的177米之上。在长江两岸所有的居住区都有类似的红色标记,往下游走,这些数字稳稳地沿着山坡往上走,直到最后,去到像巫山那样地势低矮的城镇,标记的位置远远高过了城市,意味着,一旦大坝在2009年达到了其全部容量,什么都不会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