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顺流而下(第3/12页)

热烈欢迎涪陵师范学院宏声香烟万里长征队伍胜利归来

亚当与我急忙低头弯腰躲入礼拜的后排,希望能避免注意。我们周围的学生们在咬耳朵议论,转头盯着我们看。他们的注意扩散出去,很快整个礼堂的人们都扭过脖子来看我们,我们尽量沉入到座椅深处,棒球帽低低压住我们的脸。仅过了一阵儿,窦副校长就将我们领到了台上。他也着实别无选择,否则观众的注意力将被分散。保证人们都集中注意,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们时常被融入到当地的活动中去。

我们被安置在市长和党委书记及其他干部身边。人群发出哄笑声,而长征队员们鼓起掌来。招待员给我斟茶。我低下头来,努力想把光着的腿藏到桌子下面。干部们发表演说,鼓励长征队员们,提醒大家记住那光辉的历史。演说都非常强劲有力,类似老电影中的独裁者,而其中窦副校长更是无人匹敌。

他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小个头,大概110斤重,他精瘦的胸脯和轻盈的手臂颇具麻雀般的质感。但他对着麦克风干活却是相当了得,开始很轻柔,很平静,好似给一群小朋友上课;现在大声起来,逐步加快手势的幅度,一只纤细的小手向着群众挥舞过去,仿佛似要谴责他们;最后他咆哮起来,手臂挥动如打桩,眼珠快要迸出,扬声喇叭在胀大,演说者和他的听众们此时平等了,团结成为了同志,成了爱国志士,人民公仆;观众们站起身来,爆发出欢呼和疯狂的掌声。

我听到他说到了我和亚当的中文名字,梅尔康与何伟,他宣布说我们是被中美友好志愿者组织派来涪陵的,这是中国人对“和平队”的称呼。人群又爆发出一阵轰鸣,我们所有人都成为同志了,一起服务人民,建设国家,长征队员们都骄傲站立着,每个人胸口都醒目地别着一条丝带与一朵红色塑料花。有人递给我一朵花和丝带;有人指给我看一个站立于台前等候的一个长征队员。他微笑着,弯腰,热烈和我握手。我道个歉,给他别上丝带与花,尽快的,希望能减少聚光灯对我短裤的关注,但人们又度欢呼起来,我挥手致意,掌声又再响起。我坐下来,脸红耳热。

在庆典过后,他们拍了照片来纪念此次活动。在照片中,长征队员们与干部们骄傲地站成三排,每个人的位置都精心设置过,那褪色的红色横幅以过去的革命组织风格在空中飘荡。长征队员们身着干净的白色衬衫,胸口别着红丝带。他们没一人在笑。最重要的干部们站在头排,跟亚当和我一起。窦副校长与魏书记面带微笑,而亚当和我则尴尬地咧着大嘴。亚当穿着凉鞋而我身着一件很旧的灰色T恤,我们的光腿破坏了一排整洁的裤队。其他的干部没一个在笑。相片中没一个女人。

两年后,我回到美国,我想把这照片展示给朋友们看,给他们讲述故事。但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去解释说后文革时代的学院在纪念长征,和描述说大山如何变为梯田一样困难。最后我会说,这是我们学校的一次政治集会,而我们的参与纯属意外,因为在全世界大部分地区,和平队的志愿者都不为共产党的集会所欢迎。我就只说到这儿了——这就是我关于那照片的故事。

当然,一切绝非如此简单。我是一个和平队的志愿者,我又不是;中国是共产国家,又不是。所有一切都并非它看似的那个样子,这就是那些早期生活的日子,一切都充满不确定性,总会有踏空的危险。

在中文里,PEACE CORPS乃是“和平队”,在这三个字后面有更多的含义。在文革期间,当反美的宣传抵达高潮时,中国政府对和平队说了很多——说它乃是中央情报局的盟友,它是西方帝国主义的代理人,说美国把它的年轻人送到海外,为的是影响第三世界国家,朝着资本主义方向发展(你最不可能爱上的苦活儿)。这些话如今不大说了,但其回声依旧袅绕,是以“和平队”这个词儿已经无可救药地腐化了。但中国语言,和其人民一样,明晰政治的风向。当和平队在1993年来到中国时,另一个名头被找到了——美中友好志愿者。这些字眼更复杂,而内涵却无疑简单多了。学院的权威指示我们的学生不得使用“和平队”的字眼,不管是中文或英文,而他们中绝大多数也这么做了。带着一个委婉的工作头衔,我来到了一所在文革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学院,在这儿,历史从未远离,而政治则无所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