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危险就《我的丁一之旅》给邹大立的回信(第4/5页)

丁一就是这样走到了违法的边缘(顾城已经走进去了)。丁一的理想不可谓不美好,且有幸遇到了志同道合的娥,以及萨。萨对那理想一直是若惧若盼,丁一极尽劝诱亦属正当。娥虽对那理想极尽赞美,却基于现实的考虑而中途变卦,对此丁一不能容忍。如是不能容忍的极端后果,一是毁灭自己,一是毁灭对方,当然最后也就毁灭了理想本身。我不想让丁一走顾城的老路,不想让接近这一路口的人都走那条老路。丁一或可出家?但总有些“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味道;被迫逃上树的和主动爬上树的,所见风景必不相同。我只希望丁一的灵魂飞升得更高更远,终于看清那理想中埋藏的危险。

理想的危险,即理想的推行!既是理想,既是美好和非常美好的理想,你不想它扩大吗?不想扩大的其实算不上理想。但推行却可以毁灭理想。所以,理想于其诞生一刻已然种下了危险。那扩大的欲望,会从劝诱渐至威逼,会从宣扬渐至强迫,譬如唯我独大的宣扬已然就是强权了。但这丁一,理想障目不见现实,使理想成为现实的热望拿住了他。他的失望化作怒火,指向了娥,指向了萨,甚至指向了秦汉、商周和所有的人——你们这些庸人,你们这些理想的叛徒!他就差说这句话了。

人有此一种理想的权利,也有彼一种理想的权利,否则就不叫理想的权利。人有坚持理想的权利,也有放弃理想和改变理想的权利,否则还是没有理想的权利。然而,权利的平等,并不能抹杀价值的高低。还是那句话:前者是不可违背的现实规则,后者是不可封顶的精神追寻;二者并行不悖,或和谐相处,正是政治的职责。

叛徒,最是理想暴力的牺牲品,但究其根本,是政治的失责。但似乎,人们从未(或很少)关注叛徒的处境。叛徒,我倒以为多是良善之人,既具正义感,又有一颗向爱之心;正义感使之不忘匹夫之责,向爱之心则令其不忍连累无辜。能够指责叛徒的只有两件事:一怕苦,二怕死。但这不是人权吗?正义者缘何正义?不就是要铲除那些给人以苦、送人以死的暴政或恐怖之徒吗?为此,正义者不怕苦也不怕死,自当名垂千古;但若以正义为据,逼人以死,或让人一辈子生不如死,岂非绝大的讽刺!

骂一声叛徒多么容易,甚至是一件多么划算的事。我猜,人人都对叛徒的成因不闻不问,对叛徒的处境视而不见,却又都对叛徒嗤之以鼻、拒之千里,乃为同一件事情的两面。怎么个同一件事呢?即人人都有成为叛徒的潜质!这让人想起“文革”中的暴力,究其实,打人者多是为了表现忠勇,而所以要表现忠勇,不过是不想做那挨打的人。

《动物世界》中有句片头语:“有一天,当所有的动物都冲出牢笼,走向它们远古的栖居地,那一天便是野生动物的节日。”这差不多也是叛徒的心声吧。叛徒,最是可以验证政治是否正确,法律是否偏离了它的合法性根据,以及理想是否摆错了位置,或一个社会是否精神正常的试剂。

(注意:这里的叛徒,绝不包括旨在升官发财的出卖。)

我绝没有提倡放弃理想的意思。放弃理想,人将怎样?莫非也像野生动物,走向远古的栖息地?莫说这好或不好,只问这行与不行吧。

“姑父”的愿望着实诱人——退回到铸成大错之前的时空中去,让一切重新开始,但这只是无奈的安慰。据说,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已然“摒弃了绝对时间概念,取而代之的是每一位观察者所特有的时空概念,以至于宇宙空间内‘现在’的概念再也没有任何意义”16。但“现在”对于人——每一位观察者——却是有意义的,或其实,恰是意义造就了现在、过去和未来,从而造就了时间。所以倒退不得(比如退回到“康乾盛世”或“君主立宪”去),人在一条永恒行进的路途上,意义是其坐标;设若没有意义,你说“当下”是多久?在许多科幻作品中,人驾驶着超光速飞船回到了过去,并试图改造过去,依我看这是不可能的。倘若真有那样的运载工具,我们或可重新观察过去,却不可能参与其中。为什么?因为“时间”是由“意义”造就的,“过去”是被“往事”选定的,倘能参与,就又成了现在——以一种新的意义,选定了目前这新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