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昼(第2/5页)

此后沈氏世代为商,追溯到沈泰誉的曾祖父,经营药材生意,赚了一大笔,在镇里开了一间救济站,专门收留老幼孤雏,颇得善誉。传到沈泰誉的父亲,早年因家庭成分备受冲击,委委靡靡地做着一穷二白的煤矿工人,捱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基因里的求财天赋到底发作,果敢地承包了一座煤矿,自此大富大贵起来。

沈泰誉的母亲是个慧质兰心的妇人,将丈夫兑回的钱款悉数积攒,用于祖屋的翻修。扩征土地、草拟图纸、遴选工人,全由她一手包揽。新落成的沈家大院一度成了有名的景观,逢集之日,必是观者如织。母亲大大方方地在檐廊下布置了一溜水竹桌椅,桌上有茶具,旁边放着两只乌青大缸,一只盛着红白茶,一只盛着酸梅汤,让游人随意品啜。

自母亲辞世之日,沈家的鼎盛与繁华,跟沈泰誉再无干系。他沉寂地读书,沉寂地长大,沉寂地走出小镇。一去二十年,再未回首。

两个异母弟弟皆属败家之流,长弟好赌,次弟吸毒,两兄弟变着法子伸手要钱。沈老爷子老迈昏聩,纵情宠爱儿孙,可惜鼓鼓囊囊的现大洋,岂是赌场、白粉的对手?黑洞洞的窟窿将他的储蓄吞噬净尽。

沈泰誉返家为父奔丧,见到的是衰败得面目全非的老屋。父亲和继母老无所依,只好一墙隔断前后院,后院出租,前院改作杂货铺。堂屋内货品丰富,吃的用的,应有尽有。香皂毛巾,热水瓶卫生纸,皮蛋盐蛋,杂拌糖豆腐干,把货架挤得满满当当,连那张祖传的柏木八仙桌下面都塞满了酒缸食器。也许是销路欠佳的缘故,所有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灰土,尘埃在明亮的光线里无处遁身,飘浮起来,游曳起来,轻舞飞扬。墙上的灰浆更是多年未刷,一扇玻璃窗坏掉了,用暗黄的报纸蒙住,连报纸也撕裂了一大块,院墙的爬山虎就从那缝里绿森森地一直逼进屋来。

为节约起见,灶间的自来水龙头生生地给拧断了,一道篱笆门出去,十几米远,是一道流水小沟,沿沟三四棵树,淘米洗衣裳的地方,就在那里。

沈泰誉是在镇上一家小餐馆里吃的午饭,要了猪肉片生焖豆腐、藿香鲫鱼,烧了一钵酸菜蚕豆粉丝汤,见店家有自制泡酒,率性来了二两。喝了点酒,坐在沈家大院老旧的竹椅里,日头晒着,沈泰誉就有了困意,迷糊间是在遥远遥远的小时候,光着脚丫,肆意奔跑。田畦苗圃间开着纷繁的花卉,紫色的白色的,一簇一簇。有蜻蜓飞过,蜻蜓的翅膀是金色的;有蜜蜂飞过,蜜蜂嗡嗡嗡地叫着;又有蝴蝶飞过,极小的黄蝴蝶,好看的大红蝴蝶。母亲裹着一块蓝底绣浅黄雏菊的漂亮头帕,立在屋檐下,温柔地向他招手,泰誉!泰誉!沈泰誉一激灵,从乱梦中惊醒过来。他当真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我个人名下所余有限房产……均由我的长子沈泰誉继承……沈泰誉若拒绝,请他代为转交慈善机构……”

随着律师清晰缓慢的宣读声,堂屋里的两条壮汉眼里腾地蹿出了火焰,他们的老婆不约而同地将怨毒的目光投向了沈泰誉。这四张拉满的弓箭,争先恐后地一齐瞄准了沈泰誉。

他们牛皮烘烘地朝堂屋外的沈泰誉扑来,推推搡搡,谁都不甘示弱。就在这一刹那,沈泰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姿势和他们身后的背景一起发生了急遽而荒诞的扭曲,仿佛有无形的推土机一辆接着一辆碾压而过,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沈泰誉发觉身旁的花台噼里啪啦地跳起舞来,辣椒和玉米疯狂地上下颠动,就连沉重的围墙都像雪花一样轻易地四散飞落。

整个世界在瞬间变得不可理喻。

出发没多久,一车人已经被导游巧舌如簧地拖去参观了两处购物点,两处都是药店。店里充斥着四川各地出产的名贵中药材,高山地带的虫草、川贝母、麝香,岷江流域的干姜、郁金,江油的附子,绵阳的麦冬,都江堰的川芎,遂宁的白芷,中江的白芍、丹参,等等等等。导购员握着话筒,不厌其烦地反复吹嘘着各类珍稀药材的神奇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