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这一年,母亲过世了,两个月后,继父也过世了。我在收拾遗物时读到母亲的日记。若非这五本日记的提醒,我真的忘掉了自己还有一个亲生父亲。我能有这样一个继父,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我按照他老人家的遗愿,把他与母亲合葬一处。愿他们下辈子还是夫妻。父爱如山。我无法判断自己对母亲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但毫无疑问,我更爱那个与我没有血缘的男人。我是在继父过世后才惊讶地发现这点。母亲过世的那天,我哭了,心里并没有特别难受,反有解脱之意。继父葬礼的那天,我没掉一滴眼泪,当时也没有什么难受,人总是要死的,区别只在于死得快慢而已。几个星期后的一天,我在街头,发现前面不远处走着一个人。继父,我想喊出声,马上意识到这不可能,可身影的的确确是继父的。一件藏青色的茄克,一条黑裤子,头埋在耸起的肩膀里,头上还戴着一顶呢子做的鸭舌帽。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已不在人世。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消失了。眼中只剩下这个越来越高越来越大的身影。

我情不自禁赶上前,猛回头——不是继父,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老人。各种各样的声音重新把我拉回到尘世。老人看了我一眼,目光浑浊,走开了。他的身影与继父完全一样。我不应该赶上前的。我失声痛哭,在马路上,在天空下。我一个三十八岁的男人竟然无法抑制自己的眼泪。雨下了起来。是阵雨,像马一样喷出响亮的鼻息。雨雾腾起。雨点带来上帝的声音。一股巨大的悲伤迎面撞来,并摧毁了我。身体里燃起细微的火苗。我听见体内细胞分裂的声音。我在这个时刻才知道,我对继父的眷恋有多么深。那个嘎着嗓子吐痰的老人永远不在了。

我把母亲的日记烧了。我能理解她的做法。她不想把这个秘密带入坟墓。但我不喜欢她这种做法。或许她没意识到——从此,我是一个杀人犯的儿子。我将独自背负这种罪感,一直到死。

我没把母亲的秘密告诉刚从冶金学院毕业的李国泰。长兄若父。我们之间的兄弟情谊并未随着他一天天长大成人而有所疏离,他在念大学时,还会把他喜欢的女孩儿以及喜欢他的女孩儿告诉我,让我帮他做做参谋。我问他打算干什么?如果他愿意,我可以替他在全地区任何一个部门找到位置,甚至是省直机关。他拒绝了我,说,机关是牢笼。进了机关,就等于被判了无期徒刑。他不希望自己的一生是从复印机上COPY下来的。他渴望去南方,在那里寻找自己的舞台,过上一种不可测也充满机遇与挑战的生活。我没阻拦他,虽然我很想告诉他,所谓舞台,必有大小,这长宽高就是牢笼的栅栏所在。或许还可以这样说,整个世界都是一个牢笼,里面塞满大大小小的笼子。不过,少年心事当拿云。年轻人的热血总是热的。我也是这样过来的。

我的一个姓汪的党校同学,已辞职下海去了海南开公司,生意做得还不错。我把弟弟介绍过去。弟弟没拒绝。从某种意义上说,南方这个已经被赋以诸多涵义的词语本身即是他的梦想。想想也是嘘唏不已,我们的生活就是被一些想象与观念所覆盖。我们是它们的奴仆。

陈映真带着李君强回到地区,在财政局综合科做了科长。我们告别了老家那个小县城,告别了那里的人那里的土。

时间像水在流向大海。身体一点点变咸,嘴里越来越渴。我并不清楚是什么东西改变了自己。我不再是几年前那个“花疯子”、“李绝后”。我不断地问自己,那两个偏执的人曾经就是自己吗?想想“花疯子”与“李绝后”的所作所为,只堪用两个字形容——疯狂。我忍不住问陈映真,“你怎么会爱上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