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我猜想,你所想要找的檌城,可能是一条鳗鱼。银光闪闪的鳗鱼,好像是少女的手臂。我猜想是这样。鳗鱼游来,吮吸你粉红色的脚趾。我喜欢看你这时候夸张的表情,就像一场大火在你体内焚起,你的身体要化成琉璃。

我在月光下,檌城犹如水纹在河面上扭动。天空与往日不同,倒映其中,也是一条鳗鱼,所吐出的泡泡即为璀璨之星辰。鳗鱼的嘴咬着我,麻酥酥。有光自你体内透出,可以把这光命名为:柏拉图的理念世界、佛学之彼岸,印度教的梵,又或者是永恒的数学结构。应该是这样。我猜想。

我喜欢抚摸你脸庞,用我的羽毛。

你知道我是一头秃鹫。你知道我空洞苍白。你知道我凶猛无情。你知道我一直在刻意嘲笑这个世界。但为了寻找檌城,你还是忍受住心中的厌恶,来到我身边。我喜欢你这样,喜欢你不情愿裸露在我眼前的身体,喜欢你的贪食、好动、昼伏夜出。你的身子薄又透明,体液几乎和海水一样,有好闻的腥味。你梨形的骨盆饱满多汁。你的乳房会唱歌、大腿会跳舞、阴芾会说出世上最神奇的情话。与你交媾的人都是有福的,而一切存在,都须借助于女体(它所彰显出的诱惑、罪恶以及它所散发出的爱与恩宠),才能获得持续不断的力量,最终内心圆润无碍。这种无碍并非所谓的真善美,是在理解了日常生活的狰狞后,真正融入人类所有精神活动的那条河流,如同鳗鱼,与水的距离再没有一丁点缝隙,在水里尽情展现作为一条鱼所应具有的所有习性,然后在某日,被那突如其来的网捕捉,被沾满血的手扔在案板上,但它完全明白鱼的宿命,当刀锋进入身体的那一刻,它不拒绝可怖,用丰腴之肉体等待命中注定的死神到来。

鳗鱼的性别由后天环境决定,食物不足时变成公鱼,反之变成母鱼。我猜想,在循环往复的时间迷宫里,我曾就是你。这种假设或许可以帮助我们窥见有与无之间的奇境,把一切形而下的转化成混合了神的表情的艺术,引导我们堪破那个越来越纯粹的谜。或许是这样。我猜想。

结局到来之前的风景深奥无比,天空中是大片的灰。灰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黑。黑暗里,我不再盘旋、捕食、展翅,尖的硬喙变柔软,羽毛一根根脱落,骨骼在喀嚓作响中错位。我不再是隼形目猛禽。而你将在阴影、嵌铁钉的木板、漫长的岁月、水面、我即将来临的死、孤寂、布满灰尘的照片,听见我无用的嘹亮歌声。你的身体会随之发生变化,腹部呈现黄色,又转变成类似深海鱼的银白,同时眼睛变大,胸鳍加宽。当最后一颗星辰熄灭,歌声自我的喉咙猛地冲上夜空,又直直坠下。檌城会在那时出现。你会在那里产卵繁殖,一生只产一次卵,产卵后就死亡。

云层犹如一头抹香鲸之庞大的身躯,缓慢、完美、庄严。深海的峡谷、水下的火山以及那些高耸绵延的山脉在其鳍肢两侧温驯地匍匐。这种和人一样有鼻孔,用肺来呼吸的巨兽,可以潜入三千米深的水底,在没有任何光线的情况下,轻易地撕裂开大王乌贼的身体。这是一头雌鲸,银灰色的肚腹下,有一对细长的乳头。它上下摆动尾鳍,巡视着属于它的海洋。它并不依靠眼睛来导航、测物和捕食。它发射超声波,并根据这种超声波的往返时间来判断自己与障碍物的距离。它是否知道,这种回我低下头。

夜风把一张纸送至我手上,借助火光,可以看清上面用圆珠笔写着凌乱不堪的字迹,像是一个女人写的。在娅在对我说话么?

火在火里,水在水里。我,又能呆在哪里?

钟被敲响,天地间传来如同金钱豹身上皮毛花纹一样的巨大回音,夜幕里的檌城宛若一条荧鳞蝶尾鱼,在水波中鼓起绝望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