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3页)

大脑不仅会自动过滤掉那些它认为毫无意义的信息,还会对所保留下的信息进行处理,进而演绎,以便让这些信息更吻合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的形象。这并不是我们故意要撒谎,而是因为我们相信那些留存于他们脑海里的影像确实是发生过的事。又或者说,谎言并不存在。人的谎言是构成时间之河的一种基本元素。鲁迅先生指出的“瞒和骗”并非是中国人独有的劣根性,而是整个人类的品性。今天未发生的事,明天要发生;你未遇上的事,他遇上了,这些有什么根本性的区别吗?况且历史本身固有着自己壮丽的不为人的意志所改变的行进秩序。不管是否有那么一群人试图“据事直书”再“予夺褒贬”,有些东西必然化作沉没之鱼,沦为虚构之物。

天空湛蓝。“三年自然灾害”结束了,人们脸上又浮出精神抖擞的笑容。六三年,有一个名字震动中国大地,他的名字叫雷锋。“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我念书了。我不是一个好学生,成绩也不差,或许是看多了不花钱的小人书的原因,“人、手、足、口,山、水、田、土”等自然不在话下。我所着迷的是要当“学雷锋标兵”,不过,竞争太激烈,比起现在的考研还困难。一个班的学生有五十多名,只有一名标兵。我最大的对手就是于萍。

冤家路窄,这个黄毛丫头成了我的同学,特别爱劳动,能把教室里的玻璃擦得让苍蝇也滑了脚——事实上,没一只苍蝇胆敢飞入校园。无数双狂热的眼睛在虎视眈眈。上缴苍蝇的尸体也是“学雷锋活动”的内容之一。为此,我在上学路上也紧攥着一只自制的苍蝇拍,不走寻常路,专挑污水横流的小巷,哪里臭就往哪里奔。我母亲因为我在吃饭时突然放下碗,状若疯狂地去追杀苍蝇,吓得摔碎碗,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顿。不谦虚地说,我抓苍蝇是努力的。成绩也卓有成效,每天能弄到几十只苍蝇。令我郁闷的是,于萍上缴的苍蝇尸体总是全班最多。活动进行到最高潮时,她仍然能每天抓来数以百计的死苍蝇,还不缺胳膊少腿,个个可以拿去当标本。我非常纳闷。难道于萍家专门孵苍蝇?我跟踪了她。

我真蠢。真的。我跟踪了整整一个星期都未发现于萍的秘密。我怎么也没想到于萍在女厕所里一蹲就是半个小时为的就是抓苍蝇。我还以为她便秘了。我蹲在女厕所外面,脚蹲麻了。我为什么就想不到进厕所抓苍蝇?可见我的智力是有问题的。或许这不能怨我。毕竟在厕所里抓苍蝇也有技术含量。因为轰轰烈烈的“学雷锋活动”,县里的几间公厕一天有十几趟人马来打扫。要逮苍蝇,必须翻过隔板,到后面的粪坑,还不能直接得拍子往苍蝇聚堆的地方拍,那样屎会溅一身。得用一个塑料袋,越大越好,把新鲜刚出炉的屎捡进去一砣,屏住气息,等苍蝇飞来。看火候差不多了,赶紧收口,打上结,装进书包,再拿回去浸在水里,淹死苍蝇,就大功告成了。当我在有心人的指点下,终于发现问题的要害所在,我出离愤怒了,马上跑回学校向老师检举了于萍同学的这种恶劣行径。老师奇怪了,说,厕所里的苍蝇就不是苍蝇?

我无话可说,立刻往厕所里蹿,脚跟都打在后脑勺上。那天,我忙到黄昏,逮到成百上千只苍蝇。我把它们装入塑料袋,骄傲地拎在手中,带回家,放在枕头旁边。我想老师明天会表扬我的。我都在梦里笑出声。第二天,我一大早去了学校。我还没来得及展示自己的劳动成果,站在讲台上的老师有意无意地瞟了我一眼,大声宣布:从今天起,“学雷锋活动”不抓苍蝇,改帮孤寡老人挑水劈柴,要让他们感受到雷锋就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