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生与死之间踌躇,每个人都在受罪,一切东西都没有了。”

我在水里睁大眼。狐狸、野兔、翠鸟、刺猬、黄鼠狼、色彩艳丽的蛇、古怪的猫头鹰,还有那《罗生门》中的樵夫、行脚僧、强盗、女巫、杂役、武士与武士的妻,在水里依次出没。我无法相信哪一幅景象才是真实可信的,直到它们离开,我也无法做出判断。锦鲤游向远处,由它带来的涟漪终究归于无痕。莲花的茎仿佛是那湿漉漉的热带雨林。水的压力让眼球感觉到疼痛。

没有谁能证明神的存在,但神始终存在。

眼帘深处现出一道白色的帷幕。水面之上,温和的阳光下,一个哭泣的孩子蹲在岸上,肩膀处长出黑色的鱼鳍。这个世界在融化成水。每种生物都逃不出去,它们都要学会游泳,就算学会了,它们也逃脱不掉被溺死的命运。“二月十七日那一天,大渊的泉源都裂开了,天上的窗户也敞开了。四十昼夜降大雨在地上。”

一个寂静的声音拖着篷松的尾巴,出现在我耳朵里,是那样缓慢,犹如一匹从梦境里走出的白马。

说说檌城吧,这个在脑海里反复出现的城。

檌城确实与众不同。就像马铃薯,它并不服从传统的等级与秩序,斜逸横出,不可预测——每根茎的末端都可能结出一个果实,一个超脱人类理性范畴的表现。又或者说,檌城是众多大小不等的檌城的总和。

我打量着马蹄下方的檌城。这一片冒着浓烟,堆满瓦砾,充满尸臭的废墟,是一个人类所有的恶的集合,塞满种种的罪、龌龊的欲望、淌血的利刃、扭曲的痛苦、老虎被剥下的皮毛、卑微、阴暗的火焰。

要描述此刻的檌城的形状是困难的,它并非直尺与圆规所能定义,完全迥异于传统,不是球体、圆锥、圆柱体、长方体等,但又同时包括了这些普遍存在于自然界的图形。它或许应该是数的空间,是无穷小,也是无限大。这必然导致了两种针锋相对、又各自意味深长的看法:

檌城不是一种固定不变的存在,它被不断产生出的种种恶阐释,这是一个没有止境的过程;又或者说,檌城本身即是一个已经完成构造了的东西,所有的恶只在它的内部发生反应,并不会随着时间溢出檌城。

有人活着,有人死去;有人离开,有人到来。

疲惫的旅人牵着来到檌城,他需要一杯水。没有人理会他。街道两边是宛若人体的头、手、躯干、足的建筑物,它们随着日升夜落不断扭曲变形,用一个个匪夷所思如同梦魇的场景,阐述着“檌城人”这种生物内心最深刻的绝望。檌城人的脸庞像是受过酷刑一般,线条扭曲,额头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滑稽、荒谬与愚蠢。这“滑稽、荒谬与愚蠢”并非无害,只是惹人发笑的。他们有着动物鬃毛般凶恶的头发、铁钉状冷酷的手脚指、被欲火或疯狂折磨成畸形的躯干,以及极度空虚的双眼。哪怕是被他们看上一眼,那也是可怕的,就仿佛被恶狗咬了一口。但老实说,他们又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如被随意摆布的木偶,被随时取代的螺丝钉,被随便抛弃的垃圾,更糟糕的是,他们并不知道是在被谁摆布,被谁取代,被谁抛弃。这让他们的日常行为令人费解——时刻不忘羞辱别人,也不忘羞辱自己,甚至把“烦琐无趣的公文、添加了三聚氰胺的毒奶粉、冗长沉闷的新闻报道、拙劣的谎言、用苏丹红造了咸鸭蛋、矫情与恶俗”等当成了生命的全部。

万物如同被棱镜分解的光,如涡流、被鞭子抽赶的马、腐烂的鱼块。

旅人捡起地上一个失去双臂的女体雕塑。她怀孕的腹部是一个装满液体的陶瓷器皿,乳房是两个涂黑油漆的小玻璃罐,左脚是削圆的木头,右脚是根废锌铁管,恐怖狰狞的面容由橡皮泥捏成,还鼓起着蚯蚓一样的青筋……它是混乱的,恶毒的,与事物的本质毫无关系的。它没有逻辑,没有道德,乃至没有真理。但,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真正令旅人诧异的是,在雕塑菱形身体的背部,有一行风格迥异的工楷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