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店(第6/12页)

她把脸上的头发理到脑后扎了起来,她这把年纪梳这样的头发不大妥当,可她没有力气换发式。她穿过喧嚣的大堂走到街上,大堂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水味儿,她又感到恶心了。大街上来往的每一张脸,瞧着都像匆忙寻找刺激的游客。街上的行人都盯着她看。她透过商店的窗户看到自己的模样,恍然大悟。她发现早该往头上系一条头巾,再往套在肩头松垮如袋子般的衣服上披一块披肩。她走进街上第一家卖这些东西的商店,顺手挑了顶大帽子,拉下帽檐遮住脸庞。现在她觉得安全了,不会再有人盯着她觉得她不顺眼了。

她找到一辆公交车,艰难地爬到上层,因为身体虚弱有一点儿坐不稳。她想坐车回自己几英里之外的家。她想看一看它。不,不会进去,就看一眼。虽然此时的家被他人租用,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看看它,就像看自己的生活一样。

她下车换乘另外一辆公车,来到她家的街道尽头。这条街非常宽阔,绿树成行。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贾斯伯先生的小狗坐在街头,喘着粗气。小狗认出了她,但待在原地没有动。它摇着舌头甩掉大滴的汗珠。看见毛茸茸的小狗被热坏了,她这才明白过来,天气热得不行,自己也是一身大汗。

她在街上慢慢走着,好像现在才刚从国外回来,回到了英国。如今她是真的回家了。她离开了那几个大都市。年轻的哈奇太太在前院给白玫瑰松土。那姑娘抬头瞥了一眼路过她家院子的凯特,然后又看了看她。凯特正想与她打招呼的时候,发现对方已经对这个陌生女子失去了兴趣,继续挖土去了。

凯特站在自家花园的大树下往里张望。结实的庞然大物静默地矗立在半上午的阳光下。天空晴朗无云,花园似乎被晒过头了,有点儿打不起精神。花草都要浇水了。一只鸽子在树上咕咕地叫着,那个至关重要的下午他们就坐在这棵树下。草坪只要修剪一下就行了,租户在他们,真正的主人回家之前,肯定会趁离开前夕匆忙修剪几下的。一张沙滩椅翻倒在草坪上,显得十分落寞。

凯特依旧站在那里的绿荫下。也许会有人走到花园里来。可是没人出来。可能恩德斯太太在煮饭来着?外出买东西了?不过,她干什么和凯特无关。一旦迈克尔和她决定离开这里住到什么地方的公寓去,她的房子,她的家,很快就会变成这副尊容。人们老说“我的房子”,“我的家”。全是胡说。人们从一栋房子搬到另一栋房子,房子大同小异,换了屋主只是稍作改变。凯特在这幢房子生活了近二十五年,但是,此刻却对它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没有。她真的觉得自己视力模糊,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穿过没有遮挡的地方。她确实蠢透了:卧床三个星期,这么久没有好好进食,一爬起来就匆忙跑了半个伦敦到这里来。她应该当天赶回去卧床休息。她正打算离开这棵遮风挡雨的大树,这时在街道对面看见了玛丽。玛丽戴着帽子和手套。她讨厌戴这些东西,难得戴上一回,她究竟去哪儿了呢?凯特的嘴角翘了翘,露出一个笑容,玛丽随时可能看见她的。玛丽和爱丽丝·哈奇一样,瞥了一眼对面站立的女子,又看了看,因为那个女子的模样实在太怪了——流浪者跑到这条高贵体面的街上来干吗?——然后继续前行。

这会儿凯特真的很不是滋味,难过极了。一是因为恐惧,二是因为气愤。玛丽怎么能对她视而不见呢?她们不是这么多年的好朋友吗?天哪,玛丽肯定是喝醉了什么的!她俩一起经历了各种危机,有家庭的,也有自己的,一起带孩子——是不是可能连丈夫都一起共有过?凯特知道,玛丽有一阵子特别迷恋迈克尔——因为是玛丽,所以她连这个都会说。凯特还知道,迈克尔也觉得玛丽很有魅力——是呀,男人都这么认为,尽管他们心里不以为然,尽管他们对她颇有非议。迈克尔就是这样。凯特以前还挺嫉妒她呢——该死的,又来了,又起用虚假记忆了。事实上,她是嫉妒得不得了,差点儿都要病倒了。她与玛丽的感情就是在那时候加深的。说得客气点儿,那段记忆一点都不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