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17页)

两天过后,格洛克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果真给我寄来了一封信,那信上有这样的抬头与签名:“最为博学的最受尊敬的亨利希·科勒涅尼·阿格里巴先生明鉴,戈德弗里德·格托尔皮(6)敬上”,这样一来,让我觉得,我现在要是打退堂鼓那甚至是一种不体面的行为了。自然,为此我得抛开莱娜塔,这也让我感到为难,但要知道,终日厮守在她身旁,我是丝毫不能帮她去消除深重的病痛,而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重病从根基毁断她的生命之树。我倒是试图与她商谈商谈我这一计划,可是她不愿理会我的话语的意思,挥挥她那带有怨情的手势求我别再以解释去折磨她,这样,我只好紧咬嘴唇,断然决定真的去斗胆妄为一次,我出门去给自己买了一匹马,回来从墙角里取出我那已落满灰尘的行囊。到了启程上路的那天,一大早我就上莱娜塔的房间与她道别,我对她说,我这反正还是为我们俩共同的事情而前行,这时,她却这样地回答我:

“我与你已不能有什么共同的事情:你——是活人,我——是死人。分手吧。”

我吻了吻莱娜塔的手就走出房门,仿佛真的从一个停放着棺材,弥漫着追荐亡魂的烛光的房间里走出来。

科隆与波恩这两座城市相距并不远,骑上好马沿着皇家大道奔驰,只需几个小时,可是由于时令已是初冬,每一个小时都可能遭遇风雪,道路被严重破坏,我不得不旅行了一整天,从天亮到天黑,不止一次地歇脚于那挤满了路人的乡村旅店:在戈尔弗,在维塞林格,在维津格,在格尔泽勒,都曾停下来,甚至差一点就在距波恩最近的一个地方开始过夜。我要说的还有,我身上那件新衣服,就是那件深咖啡色呢料子的,我在科隆就让人为自己裁制出来的,但这一回为拜访阿格里巴第一次穿上,这件衣服倒挺适合非常凄凉的初冬时节的凋零景象,我忠实的老朋友——我那件水手斗篷,那经历了大西洋上的风景的斗篷,丝毫也不能护卫着这件新衣服。不过,一路上我一直处于那种精神抖擞的情绪之中,这种情绪已很有一段时日不曾在我身上出现,在最近这好几个月过去之后,我这是第一次抛开莱娜塔,我仿佛获得了那失去了的自我。我体验着这样一种感觉,好像我这是从那黑沉沉的地窖突然走出,走向灿烂的阳光里,我这沿莱茵河奔向波恩的孤身旅程,在我看来,好像就是我从布拉班特开始的孤身旅程的直接的延续(7),而不久前与莱娜塔相厮守——乃是在旅途中驿站上所做的一个令人痛苦的梦。

不过,我怎么也没有忘掉我这趟行程的目的,能见到阿格里巴·涅捷斯海姆斯基,能见到新时代一位最伟大的学者、最卓越的作家——这个念头给我带来很大的慰藉。我沉醉于想象力的游戏,这种游戏想必是每个人都熟悉的,我给自己设想出我拜访阿格里巴时那场面所有的细节,我在意识中,对我将要对他说的话,与将要从他那儿听到的回答,逐字逐句地重复,这其中有些话语,我甚至用拉丁文拟出,自然,这不是没有几分棘手的。我倒挺想相信,我不是以一个没有经验的学生身份出现在阿格里巴面前,而是作为一位谦逊的年轻学者,既不缺乏知识也不缺少经验,但在科学的那些高深的领域寻求指点与指导,那些高深领域被学者探得还很不够,因而,在那些领域问问门径并没有什么可羞愧之处。我为自己想象出:一开始,阿格里巴听我陈述时还不是没有几分不以为然的神情的,过一会儿,他就会流露出那种高兴的关切,最后他将被我的聪明与我的资料储积的丰富而折服。他将在惊讶中询问:在我这种年岁上,我是如何来得及获取了这么罕见又这么多种多样的学识的,而我这时则去回答他说,我的一个最好的向导就是他的著作……我还想象出另一些同样荒唐的、虚妄的、甚至是不可思议的交谈细节。凡此种种,均是那种童稚般的虚荣心在作祟,这虚荣心竟突然间从我的心底涌动出来,在我这艰难的旅途中骚动起来。此时此刻,我正行进在大主教的领地上,行进在冷风扑面满目荒凉的冬季的田野上。冻得浑身发抖,累得腰酸腿痛的我并未失去精神抖擞的神气,凭着韧性往前赶,我终于抵达波恩。我跨进波恩城门时,那塔楼上的大钟已敲过三次,时值夜半三更,一片黑暗。颇费了一番劲,我才得到夜间值更卫兵的放行,我又一次注定不能对过夜的地方进行选择与挑剔,反倒愿意钻进迎面撞上的第一家旅店,我记得,那旅店的招牌是“金色的荆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