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孔雀

他们开始等待坎达帕里。但是他音信全无。夏天的气息日渐消退。

萨洛姬妮说:“你千万不能气馁。考验才刚刚开始。当你做一件不寻常的事情的时候,考验就来了。沃尔夫说,比起那些身处困境的部落里的人,你所面对的考验还要艰难些。你这样的外来者会让他们感到担心。我们自己在跟坎达帕里的手下打交道的时候,就遇到过许多麻烦,而我们不过是在拍电影。如果你是部落里的人,你只要跑去找那些穿裤子的人——他们就是这样分辨谁是掌权者的,看谁穿裤子——对他们说:‘老爷,我要参加运动。’穿裤子的就会问:‘你是哪个村子的?你出身哪个种姓?你爸爸叫什么?’这么寥寥几个问题就把一切都搞清楚了,调查起来也很容易。而你就得多等一会儿才行。我们已经把我们叔外公的事,以及你在非洲的情况都告诉他们了。我们强调了你激进的那一面。”

威利说:“我宁可什么背景都没有。我希望做我自己。一切重新开始。”

可她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你会走许多路的。你现在就该锻炼起来了。穿帆布鞋走。把脚底磨磨硬。”

他就在柏林的沙地树林里一走好几个小时,沿着那些小道信步而行。一天下午,他来到一片阳光明媚的空地上,还没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就发现周围有好些赤身裸体、侧目而视的男人,四肢舒展地躺在长长的草中,旁边停着几辆自行车,显然是其中一些人骑来的。自行车倒在草地上,人与车的扭曲姿态似乎流露出一种奇异的渴望。

他把这次令人不安的小小历险告诉了萨洛姬妮,萨洛姬妮说:“那里是同性恋区。很有名的。你应该小心才是。不然,你还没见到坎达帕里就要麻烦缠身了。”

有些树上的叶子开始转变颜色,天色也日渐变黄。

一天,萨洛姬妮说:“终于来了。沃尔夫收到一封印度来的信,一个叫约瑟夫的人寄来的。他是位大学讲师。你看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基督徒。他不属于任何地下组织。他的身份是完全公开的,留心不介入任何是非。所有这类运动都有一些这样的人。对我们这些人,对他们自己,对当局,都很有用。约瑟夫会见你,如果他觉得你不错,就会推荐你。”

就这样,二十多年之后,威利又见到了印度。他离开印度的时候,行囊里些许银钱是父亲的馈赠;现在他回到印度,行囊里仍旧没有几个钱,这次是妹妹给的。

印度从法兰克福机场那个印度旅客聚集的小小围栏里开始向他展开。他观察着这些印度旅客——极有可能数小时之后就再也不会见到的人,心中的恐惧比他观察留居柏林的泰米尔人和其他印度人时更甚。这些人的衣着与举止无不向他展示什么是印度。他满脑子都是他的使命,都是革命,他觉得和他们之间相距千里。但是,他在机场、在飞机上观察到的由一个又一个细枝末节连缀而成的印度,印度家庭生活所体现的那个可怕的印度——松松垮垮的体态、大快朵颐的神态、高谈阔论的姿态,还有为人父的观念、为人母的观念、不知用过多少次的皱巴巴的塑料购物袋(有时上面还印着长长的毫无意义的名字)——这么一个印度开始袭击他,使他记起了一些他自以为已经遗忘和丢开的事情,一些被他的使命感涂抹掩盖的事情;他觉得和那些同行旅客的距离渐渐缩短了。漫长的一夜过后,他觉得自己一想到印度就会生出一种惶恐,那越来越近的土地就在他透过舷窗看到的摧毁一切色彩的强光之下。他觉得:“我思考过那两个世界,我也很了解自己所属的那个世界。但是现在,我真的希望能倒退几个小时,回到柏林的帕特里克·赫尔曼商店外面,或者回到卡德韦百货公司里的酒吧品尝牡蛎和香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