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皮匠街

这个营地里大约有四五十人。新来的人中间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是解放区有十个乃至二十个这样的营地,游击队控制着这些解放区;这给大家吃了定心丸,甚至令新兵有些趾高气扬,尤其在他们领到橄榄绿军装之后。那是第四天。威利回想起在非洲时听到的游击队的事,在有些地方,布商被勒令为地方武装提供这种轻薄廉价的橄榄绿布匹,村子里的裁缝则被要求帮忙缝制这些粗糙的军装。同军装一起发下来的还有一顶带檐的布帽,帽檐正上方钉着一枚红缎五角星。这军装和军帽一下子让这四五十人进入了角色,还保证了一个组织的存在,更使人人都有了一个崭新明了而有安全感的身份。

这是一座训练营。天还没亮哨兵就悄无声息地一个接一个把他们叫醒。营地规定,夜间严禁一切声响和亮光。然后,传来了孔雀和林子里其他禽鸟的喧哗声,在一英里之外,有一只鸟发出绝望的尖叫声,大约是在警告某个捕猎者不要靠近它的蛋。大约六点钟的时候开始点名,然后是三个小时的慢跑和体格训练,有时会练习持枪匍匐前进。早饭吃花生和薄米饼。然后是游击战术讲座。在树林里时他们不允许发出任何声响。他们必须模仿鸟叫来传递信息,所以花了很多工夫学鸟叫。他们都学得很认真,学走样了也不会有人嘲笑。午饭过后——午饭可能是鹿肉、青蛙或山羊肉,这可不是素食运动——他们休息到下午三点左右,然后继续操练一个半小时。接下来是最难熬的时间:漫漫长夜,漫长的十一个小时,不能有亮光,不能正常交谈,大家都只能低声耳语。

威利想:“我以前从没经历过这样无聊的日子。到印度之后却度过了许多可怕的无聊长夜。我认为这是一种训练,一种苦行,但不明白是为了什么。我必须把它看作是一种新的生活体验。我千万不能让这些人看出我不是全心全意跟着他们。”

他住在新阿纳德宾馆的时候,买过一些邮资已付的航空信笺。一个炎热的下午,他躲在闷热不堪的塑料帐篷里,动笔给萨洛姬妮写信。他只能选这个时间写信:

亲爱的萨洛姬妮:

我认为现在情况很糟糕。和我在一起的这些人并不是我们谈到过的那些人。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确信和我在一起的都是坎达帕里的敌人。

他觉得这样写未免太露骨了。他划掉了坎达帕里的名字,接着又觉得写信给萨洛姬妮太危险了。他把信藏在发给他的一个帆布背包里,然后,透过帐篷的门帘,望着林间空地和训练场上忧伤的白晃晃的日光。

他想:“这样的日光否定一切。否定美。否定人生的可能性。正像约瑟夫所说的,非洲要温和些。也许是我离开这里太久了。但是我绝对不能朝这个方向想得太多。我们在柏林谈过的事业仍然是美好的,正确的。这我知道。”

他们的长官——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看上去像个商人或是公务员,可能以前是军校学员——宣布了营地纪律,新兵不允许过多打听同伴的情况。他们应当只把同伴看作是佩戴红星的人。威利猜不透他身边的这些人。他们都是四十岁上下,和威利年纪相仿,他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失意和挫折令他们在不惑之年放弃了外面的世界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他离开印度太久了。他看不出身边这些人的背景,只能尽力去揣摩他们的面孔和体态:那些肉感的厚嘴唇似乎意味着某种程度的性变态;那些冷酷的、不友好的眼神,那些青肿的眼睛,则意味着艰难或屈辱的童年和饱受折磨的成年岁月。他所能揣测的仅限于此。这些人千方百计要报复这个世界,这使他感到自己被一群陌生人包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