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论各种感情合宜的程度(第4/10页)

但是,虽然我们对这样的一种依恋不会有严格意义的同情感,虽然我们甚至绝不会心动想要对被爱恋的那个人怀有任何同样的感情,不过,由于我们或者曾经怀抱过,或者也许倾向怀抱同一类的感情,所以,我们很容易体会某个人在高度期待他的爱恋获得满足时那种幸福陶醉的心情,也很容易体会他在忧虑爱恋落空时那种剧烈的苦恼。这种爱恋所以感动我们,并不在于它是一种感情,而在于它是一种情境,会引起其他一些感情使我们感动,亦即,它会引起各种期待、忧虑与苦恼。正如在某一则航海过程的叙述中,感动我们的,不是饥饿,而是饥饿所引起的那种苦恼。虽然严格地说,我们没有体会到恋人的那种爱恋的感情,但我们很容易体会处于热恋中的他对幸福浪漫的种种期待。我们觉得,对于任何心灵来说,如果处在某种因怠惰而松弛,因热烈渴望而筋疲力尽的状况下,它是多么自然会盼望得到宁静与安详,盼望在使它神魂涣散的那种热情的满足中找到宁静与安详,同时也多么自然会为它自己编造那个优雅的、那个温柔的与那个多情善感的提布卢斯[8](Tibullus)非常喜欢描述的那种宁静与悠闲的田园牧歌生活;一种像似某些诗人所描述的幸运岛(the Fortunate Islands)上的生活,一种充满友谊、自由与恬静安详的生活;完全免于劳苦,免于忧虑,以及免于所有伴随劳苦与忧虑而来的各种狂暴的情感。甚至这一类场景,最感动我们的时候,是当它们被描述为某人所盼望的处境时,而不是当它们被描述为某人所享受的处境时。和爱情混杂在一起,甚至也许是爱情基础的那种热情,其下流粗鄙的那一面,当它的满足还在很遥远的未来时,不会被什么人察觉到,但是,当它的满足被描述为可被立即享有时,那整个局面便会变得惹人讨厌。因此,快乐的感情令我们感动的程度,远低于害怕与忧郁的感情令我们感动的程度。凡是能够使这样自然与愉快的希望落空的,都会使我们心惊胆战,从而使我们体会到恋人所有的焦虑、担心与苦恼。

正是由于这样的道理,所以,在一些现代的悲剧与浪漫剧里,这种感情才显得这么精彩有趣。在《孤女》[9](the Orphan)这一部戏剧里,使我们着迷的,与其说,是卡斯塔里欧(Castalio)与莫尼米亚(Monimia)的爱情,不如说,是他们两人的爱情所引起的那些苦恼。设使作者呈现一对恋人在一个无忧无虑的场景中互诉衷情、互吐爱意,那他所引起的将是讪笑,而不是同情。这一类的场景如果出现在任何悲剧里,总是多少有点不伦不类,而它的出现如果还可以被容忍,那也绝不是因为观众对那种场景当中所表达的感情会有什么同情,而是因为观众预先见到要满足那种感情很可能会遇上许多危险与波折而觉得忧心忡忡。

在爱情这个人性弱点上,社会法律强要女性保持的那种含蓄与节制,使爱情在她们身上变得更为特别的苦恼,但也因此而使她们的爱情变得更加扣人心弦。我们深深为费德尔(Phedra)的爱情着迷,尽管在这一出与女主角同名的法国悲剧中[10],她的爱情带有极大的放肆与罪恶感。那种放肆与罪恶感甚至可以说,在某一程度内,使那爱情对我们更具吸引力。她的忧虑,她的羞愧,她的后悔自责,她的恐惧,她的绝望,因此变得更为自然,也更为感人。在爱情的场合所衍生出来的这一切属于第二线的感情,如果我可以被允许这么称呼它们的话,必然变得比在其他的场合更为猛烈与极端;而在爱情的场合,我们真正能够对之产生同情感的,也只有这些第二线的感情而已。

然而,在所有与其对象的价值极端不成比例的感情当中,爱情,即使对心灵最迟钝的人来说,也许是唯一还有一些令人觉得优雅或愉快的东西在其中的感情。首先,就它本身而言,虽然它也许是荒谬可笑的,但它不一定自然令人厌恶;而且虽然它往往会导致种种致命与可怕的后果,但它很少怀有什么邪恶的意图。再说,这种感情本身虽然很少有什么合宜性,不过,在某些总是和它相伴而来的感情中却有不少的合宜性。爱情当中混杂大量的仁慈、慷慨、亲切、友谊、尊重;这些感情,在所有其他感情当中,基于一些我们即将说明的理由[11],是我们最容易有同情感的那些感情,即使我们察觉到它们多少有点儿失之过分。我们对它们的同情感,让有它们陪伴的那种感情变得比较不讨厌,从而在我们的想象中鼓舞与支持那种感情,尽管我们知道通常会有许多败德恶行随着那种感情而来;尽管它在女性方面最后必然导致身败名裂;尽管它在男性方面,虽然被认为比较不是那么的致命,但它也几乎总是会导致工作倦怠、疏忽职责、轻视荣誉,甚至轻视普通的名声。尽管有这一切恶果,被认为会随它而来的那个程度的感性与豪爽慷慨,却使它变成许多人虚荣爱慕的对象,而他们也喜欢展现出一副对它有所感觉的样子,即使他们当真有所感觉时,那种感觉也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