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论各种感情合宜的程度(第5/10页)

正是基于同样的一个理由,所以,当我们谈到我们自己的朋友,我们自己的研究或我们自己的专业时,最好要有所保留。我们不能指望,所有这些事物让我们同伴感兴趣的程度,会和它们吸引我们的程度一样大。正是由于缺乏这种保留,所以,有一半的人类才不是另一半的好伙伴。一个哲学家,只可能是另一个哲学家的好伙伴;某一俱乐部的会员,只可能是他自己那一小撮会员的好伙伴。

第三节 论不和乐的感情

有另外一类感情,虽然也同样源自于想象,不过,在我们能够附和它们,或者觉得它们优雅或合适之前,总是必须被压抑至某个程度,这程度远低于未经淬炼的天性会把它们抬高到的程度。这一类感情,包括怨恨与愤怒,以及它们所有不同的变异亚种。对于所有这一类感情,我们的同情感分给两种人,其一是感觉到这一类感情的那个人,另一是这一类感情所针对的那个人。这两种人的利益正好相反。我们对感觉到这一类感情的那个人的同情感,促使我们要求实现的我们对另外那个人的同情感,会使我们感到害怕。由于他们两者都是人,我们对他们两者都很关心,而我们对其中一人可能受伤害的忧虑,则会减弱我们为另一人受了伤害所感到的愤怒。所以,我们对遭到挑拨的那个人的同情感,必然无法达到在他心中自然鼓动的这种感情的强度,这不仅是因为有使一切同情感都低于原始情感的一般性原因在发生作用,而且也是因为有仅适用于这一类感情的特殊性原因在发生作用,即我们对另一个人怀有相反的同情感。所以,愤怒,在能够变得令人觉得优雅与愉快之前,必须被压低至比几乎其他任何一种感情更低于它自然会上升到的高度以下。

不过,人类对于施加在他人身上的伤害还是有很强烈的感觉。我们对悲剧或浪漫剧里的反派角色感到愤慨的程度,绝不亚于我们对剧中主人翁感到的同情与喜爱。我们厌恶埃古[12](Iago)的程度,不亚于我们对奥赛罗(Orthello)的爱慕尊敬;我们为前者受到惩罚而欣喜的程度,不输给我们为后者的苦恼而悲伤的程度。但是,虽然人类对于施加在他们同胞身上的伤害有这么强烈的同情感,他们却不一定会因为受害者露出愤怒受伤害的样子,而更加愤怒他所受的伤害。在大多数场合,他越有耐性,越和颜悦色,越仁慈,只要他并不因此显得缺乏勇气,或因此显得他容忍是因为他害怕,则他们对伤害他的那个人的愤慨就会越强烈。受害者和蔼可亲的性格,会使他们对害人者的残酷不仁有更深的感受。

然而,这一类感情仍被视为人性特征中必不可少的部分。一个温驯坐着不动,乖乖顺从他人侮辱,而不想抵抗或报复的人,会被人瞧不起。我们无法附和他的漠不关心与无动于衷;我们称他志气卑劣或行为猥琐,并且就像被他的对手激怒那样,真的被他这种行为给激怒了。甚至一群无关的民众,也会因为看到某个人耐心屈服于公然的侮辱与虐待,而对那个人感到愤怒。他们渴望看到这公然的侮辱与虐待被人怨恨,特别是被受到侮辱与虐待的那个人怨恨。他们怒气冲冲地吆喝他,要他挺身自卫或为自己报仇雪恨。如果他的愤慨终于奋起,他们会衷心地鼓掌喝彩,并且附和他的愤慨。他的愤慨重新燃起他们本身对他的敌人的愤慨,他们乐于看到他反击他的敌人,并且会因为他的报复行动,而宛如遭到伤害的是他们自己那样,衷心感到报复后的满足,只要这报复并非毫无节制。

但是,即使那些情感对个人的效用应当被承认,亦即,它们会使侮辱或伤害别人具有相当危险性;即使它们对公众的效用,亦即,它们守护正义与司法公平,正如后文[13]将会说明的那样,其重要性并不亚于它们对个人的效用,不过,那些情感本身还是有一些令人不愉快的成分,使它们出现在他人身上时,会成为我们自然厌恶的对象。对任何人表示愤怒的程度,如果超过只是稍微暗示一下我们察觉到他的粗鲁,不仅会被认为侮辱到那个人,而且也会被认为是对所有在场人士的无礼。对他们的敬意,应该约束我们,使我们不至于流露出这么狂暴无礼的激情。令人觉得愉快的,是这些感情的长远影响;它们的直接效果,却是对它们所针对的那个人有害。但是,任何事物让人觉得愉快或不愉快,正是取决于该事物的直接效果,而不是取决于该事物的长远影响。一座监狱无疑比一座宫殿对公众更为有用;而且建造监狱的人,通常也比建造宫殿的人,受到更恰当的爱国情操指使。但是,一座监狱的直接效果,亦即,使一些被关在里头的可怜人失去自由,令人不愉快;而人们的想象,或者没有仔细去探索长远的影响,或者和那些影响距离太过遥远,以致即使想到了,也不会有什么感觉。所以,监狱总是令人觉得不愉快,而且它越是适合它的预定目的,越是让人不愉快。相反,宫殿总是令人觉得愉快,虽然它的长远影响也许往往对公众不利。它也许有助于提高奢侈的风气,树立不良的示范,导致善良风俗的崩溃。然而,它的直接效果,亦即,住在里头的那些人享有的方便、快乐与喜庆的气氛,全都令人觉得愉快,并且会使人联想起其他数以千计的愉快念头,以致人们的想象通常就停留在那些直接的效果上,很少会进一步去探索它会有哪些比较长远的后果。模拟乐器或农具等纪念物的油画或灰泥浮雕,挂在我们的玄关或餐厅的墙壁上,是很常见且令人觉得愉快的装饰。但是,如果同一类装饰纪念物,换作是在模拟外科手术用具,例如,解剖刀、截肢刀、切割骨头的锯子,或切开头壳的圆锯等等,那就不仅与常情不合,甚至使人震惊。然而,外科手术用具,和农具相比,总是被琢磨得更为精致,而且通常也更为细腻地适合它们的预定目的。再说,它们的长远影响,亦即病人的健康,也是令人愉快的;不过,由于它们的直接效果是使人疼痛与受苦,所以,看到它们总是会使我们心生不快。武器,例如,军刀,令人觉得愉快,虽然武器的直接效果似乎同样是使人疼痛与受苦。但是,那是我们的敌人在疼痛与受苦,我们可是一点儿也不会同情他们的。就我们来说,看到武器便会立即联想到英勇、胜利与光荣等等令人愉快的念头。所以,武器本身被认为是整套衣装中最高尚的一部分,而武器的模拟物则是最优雅的建筑装饰。对于人类心灵的各种性质,我们的感觉也是这样。古代斯多葛派的学者(the stoics)认为,由于世界受到一个贤明、有力而且善良的上帝支配一切的旨意统治,所以,每一件事情都应该被看做是整个宇宙蓝图中必不可免的部分,并且总是倾向于促进整个宇宙的全面秩序与幸福。所以,人类的种种恶行与愚蠢,和他们的智慧或美德一样,都被塑造成是此一宇宙蓝图中必不可少的部分;而且通过他手上那种从恶因导出善果的神奇艺术,恶行与愚蠢,也和智慧或美德一样,都被塑造成同样有助于伟大的自然体系的繁荣与完美。然而,任何这一类的理论思索,不管它在人心中是多么的根深蒂固,都不可能减少我们自然厌恶恶行的感觉,因为恶行的直接效果是这么具有破坏性,而它的长远影响又是这么的遥远,以至于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思索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