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家庭悲剧(第5/50页)

秋天以前,我们还生活在自己人中间,我们用本国的语言生气和叹息:图奇科夫一家18住在同一幢房子里,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19也在我们这里,安年科夫20和屠格涅夫每天必到;但是大家都望着远方,我们的小圈子正在瓦解。血流遍地的巴黎已不值得留恋,虽然不是非走不可,但大家都打算离开21,也许这是为了摆脱精神上的苦闷,摆脱六月的印象,然而这魅影笼罩在各人心头,再也不会消失了。

为什么我不一起走呢?那就可以避免不少灾难,我也不必把那么些生命,以及我自身的许多东西,呈献在残酷无情的神的祭台上了。

我们跟图奇科夫一家,跟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分离的日子,像乌鸦的叫声一样,成了我生活中一种不祥的预兆;可是它像其他千百个信号一样,没有引起我的警惕。

凡是经历过许多艰难挫折的人,都能想起一些日子和时刻,一些几乎难以觉察的细节,转折便是从那时开始,风向也是从那时改变的;这些先兆或警告完全不是偶然的,它们只是后果,是准备进入生活的事物的开始显现,正在暗中观望的、已经存在的事物的初次暴露。我们却不理会这些心理预兆,嘲笑它们,仿佛看到别人撒落了盐碟或者弄熄了蜡烛,因为我们总是违背事实,夸大个人的独立性,骄傲地指望自己驾驭自己的生活。

在我们的朋友们动身的前夕,他们和另外三四个亲密友人聚集在我们家里。他们要坐早上七点钟的火车走,睡觉太没意思了,大家希望在一起更好地度过这最后几个小时。起先大家很起劲,情绪显得激动,这是每当分离时必然会有的现象,但逐渐乌云笼罩了大家的心……谈话变得索然无味,大家有些不自在,杯中的酒也失去了香味,勉强说笑并不能带来欢乐。有人看到天色发亮,拉开窗帷,青白色的光线射在各人脸上,像库图尔22画中一群饮酒作乐的罗马人。

大家闷闷不乐,忧郁憋得我喘不出气。

我的妻坐在不大的沙发上,图奇科夫的小女儿跪在她前面,把脸埋在她的胸口——她把这个女孩子称作“我的心灵的康素埃洛”23。她热爱我的妻,离开她到偏僻的乡村去是出于无奈。她的姐姐忧郁地站在旁边。康素埃洛一边哭,一边小声说着什么;玛·费忧郁地坐在离她们两步远的地方,一言不发,她早已习惯了向命运屈服,她了解生活,在她的目光中只是简单的“别了”,而从两位少女的眼泪中透露的却是“再见”。

后来我们去送他们。高大空旷的石造车站里寒冷彻骨,门砰砰作响,猛烈地开关着,穿堂风从四面吹入。我们坐在墙角的一张长凳上,图奇科夫正忙着照看行李。突然门开了,两个喝醉的老汉吵吵闹闹走进候车室。他们的衣服沾满了污泥,脸上的肌肉扭歪了,给人一种粗野放荡的印象。他们进屋时边走边骂,一个想揍另一个,另一个闪开了,却挥起拳头,用尽全力,正打在那人脸上,老头子喝醉了,一个踉跄倒在地下,头撞在石板上,发出了尖厉刺耳的响声;他大喊一声,抬起了头,血流在花白的头发和石板上。警察和旅客大吃一惊,赶紧把另一个老人拦住。

从昨晚起我们一直情绪激动,心潮起伏,在紧张的状态中勉强支持着,现在大厅中头颅骨碰到地上的骇人声音,在大家身上引起了歇斯底里的反应。我们的家和整个生活圈子一向平静安详,从来没有“哭叫吵闹的现象”,以致眼前的一切叫我们受不了,我感到浑身战栗,我的妻几乎昏厥,幸好这时铃声大作——“时间到了!赶快!”于是一眨眼,我们已孤零零地留在栅栏外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