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西方小品(第3/10页)

打输的牌

意识到思想无能为力,真理对现实世界缺乏强制力量,这使我们悲痛。一种新的摩尼教控制了我们,我们出于怨恨,正如相信合理的善一样,准备相信合理的(也就是有意识的)恶14——这是我们对理想主义献上的最后贡品。

这痛苦会随着时间而流逝,它那悲惨而炽烈的性质也会平伏;在合众国的世界中它便几乎并不存在。那里的人民年轻有为,富于事业心,实干胜于聪明,一心一意在安排自己的生活,根本不知道我们那种悲痛的体验。除此以外,那儿也没有两种教育水准。在那个社会里,构成各别阶层的人在不断变化,随着每人的收支账目而上浮或下沉。英国移民的强壮血统在惊人地繁衍;如果它占了上风,人们不会因而幸福一些,但会富足一些。这富足比起浪漫主义的欧洲所向往的富足会差一些,贫乏一些,枯燥一些,然而在那里不会有皇帝,不会有集权,也许还不会有饥饿。谁能够摆脱旧欧洲的亚当,脱胎换骨,变成新的乔纳森15,那就请他搭上第一艘轮船,前往威斯康星或堪萨斯吧,到了那儿,他也许会比待在分崩离析的欧洲愉快一些。

不能这么做的人就留在原地,作为人类美好梦想的体现者继续过活吧。这些人离不开自己的梦幻和憧憬,不能达到美国的理性高度。

这不致造成太大的危害,我们人数不多,不用多久就会绝迹的!

那么人的发展怎么会跟自己的环境脱节呢?……

不妨想象一下在温室中成长的青年,比如,那个在《梦》16中描写过自己的人;想象一下他怎样面对最枯燥乏味、最沉闷窒息的英国社会,面对英国生活这怪诞的弥诺陶17——它是由两个动物不协调地粘合而成的:一个已经衰老,另一个则站在深及膝盖的沼泽中,像女像柱18一样始终保持着紧张的肌肉,以致没有一滴血能流进头脑。如果他能够适应那样的生活,他就不致在三十多岁死于希腊,今天可以成为帕默斯顿勋爵19或约翰·罗素爵士20了。但是由于他不能,那就毫不奇怪,他和自己的哈洛尔德只能对着船儿说:“随你把我送到哪里,只要远离我的故乡。”21

然而在那远方,等待着他的是什么呢?给拿破仑宰割的西班牙,荒芜的希腊,1814年22普遍复活的各种发臭的拉撒路;不论在拉韦纳或狄奥达蒂23,要躲避是不可能的。拜伦既不能像德国人那样从永恒的观点满足于理论上的探讨,也不能像法国人那样陶醉于政治上的空谈,于是他倒下了,但他是像严峻的提坦24一样倒下的,他投给人们的是蔑视,而不是包着糖衣的药丸。

拜伦作为诗人和天才在四十年前所感到的不协调,到了今天,在一系列新的苦难之后,在1830年到1848年的污秽的转折时期25,以及从1848年到今天的丑剧之后,已经被许多人意识到了。我们也像拜伦一样变得无所适从,找不到安身之处。

现实主义者歌德跟浪漫主义者席勒一样,没有意识到这种分裂。一个是太像虔诚的教徒,另一个是太多哲学意味。两人都可以在抽象世界中获得和平。当“否定的精神”表现为靡非斯特菲勒斯这样的戏谑者时,分裂还不是太可怕的;他那冷嘲热讽、永远对立的性格,到了一定的时候还能与最高的和谐取得一致,向大家唱出:“她得救了!”26《该隐》中的卢息弗27却不同,这是阴郁的黑暗天使,痛苦的思想充满了无法调和的内在矛盾,在他额上发出幽暗的闪光。他不是用否定来嘲笑,不是用大胆的怀疑来戏谑,也不是用感官之乐做诱饵,给你提供天真的姑娘、美酒和珠宝,而是平静地把你引向杀戮,引向自己,引向罪恶——它依靠的是一种不可理解的力量,它有时像月光照耀下的一泓死水那么诱人,可是你从它阴森的、冰冷的、闪光的怀抱中,除了死亡,什么也不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