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三十章 对立面(第4/24页)

自然,这声音必然引起人们的反对,否则它就变得完全正确了,它是这么说的:俄国的过去是一片空白,现在暗无天日,将来也毫无希望,这是“丧失理智,是给人民的严峻教训,表明闭目塞听和奴役制度可以造成多大的危害”。42它是悔罪和责难;预知消弭矛盾的办法,这不属于忏悔和抗议的责任,否则认罪变得无关紧要,赎罪也只是虚伪的空话了。

但事情并不如此简单:一时间,这凶险的声音惊醒了所有的人,连昏睡的和麻木的人也吓了一跳。大家惊讶不安,多数人觉得受了侮辱,但也有十来个人向作者大声喝彩,热烈鼓掌。客厅的议论是不祥的前奏,政府的措施继之而来。首先发难的是德国人出身的俄国爱国者维格尔,他是因普希金的讽刺诗才从反面名噪一时的。43

杂志随即被封闭;担任图书审查官的莫斯科大学老校长博尔德列夫被撤职;发行人纳杰日金44被流放到乌斯季瑟索利斯克;恰达耶夫则由尼古拉下令宣布为疯子,并被迫具结永不写作。每逢周末,医师及警察局长务必光顾一次,为他检查身体,向上呈报,即根据皇上的诏令,提出由本人签字的五十二份假诊断书;这不失为聪明而合乎道义的办法。他们当然受到了惩罚;恰达耶夫对他们怒目而视,毫无惧色,把这种把戏看作独裁政权实际已经发疯的表现。医师和警察局长始终不敢透露他们光顾的目的。

我在流放以前,与恰达耶夫见过一面。那是在奥加辽夫被捕的当天。我已谈过,这一天米·费·奥尔洛夫家举行宴会。宾客到齐后,进来一个人,向大家冷冷地鞠躬,他的外表与众不同,显得风度翩翩,个性鲜明,这必然会引起每个人的注意。奥尔洛夫拉住我,给我介绍;这便是恰达耶夫。这初次会面,我印象不深,对他也并未留意;他与平时一样,态度冷漠,严肃,才气焕发,愤世嫉俗。饭后,奥尔洛夫的岳母拉耶夫斯卡娅对我说:

“您为什么这么闷闷不乐?唉,青年人,青年人,你们现在怎么都变得这样啊?”

“您以为,”恰达耶夫说道,“我们现在还有青年人吗?”

他留给我的印象就是这些。

回到莫斯科后,我与他接近了,从那时起,我们一直保持着最友好的关系。

恰达耶夫那忧郁而独特的姿态,在暗淡沉闷的莫斯科上流社会中显得很不调和,似乎是对它的一种悲痛的谴责。在那些徒具外表的大人物、那些轻浮的枢密官、满头白发的老花花公子和道貌岸然的废物中间,我喜欢看到他。不论人群如何密集,眼睛马上可以发现他;他身材端正,未因年龄而变形,穿得总是十分整齐;当他沉默不语的时候,他那柔和苍白的脸毫无表情,仿佛这是蜡制的面具或大理石雕像,而“前额像秃顶一样大”45,灰蓝的眼睛露出伤感的神色,同时显得那么善良,薄薄的嘴唇却相反,总是挂着讥嘲的微笑。十年来,他合抱着双手,站在某个圆柱旁边,站在林荫道的树木下,站在客厅、剧场和俱乐部中,像否定的化身,像活的抗议一样,凝视着周围那扰攘不休、追名逐利的芸芸众生,他变得喜怒无常,性情怪僻,与社会落落寡合,又无法与它决裂,于是他讲出了心中的话,而把热情安详地隐藏在冰层下,就像把它隐藏在面皮下一样。接着他又沉默了,又显得怪僻、不平、愤慨了,又以不屑的目光俯视着莫斯科社会,但依然无法抛弃它。不论年老的,年少的,都觉得与他在一起不自在,不好办;不知为什么,大家怕接触他那毫无表情的脸,那炯炯逼人的目光,那忧伤的嘲笑,那鄙视而宽容的神态。是什么使他们接待他,邀请他……甚而登门拜访他呢?这是值得深思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