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监狱与流放(1834—1838) 第十一章(第4/4页)

军官们跟我熟悉以后,在他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总是给我一些小小的优待和方便;抱怨他们是不应该的。

一个青年军官讲给我听,1831年他接到一项任务,要捉拿一个潜伏在自己庄园附近的波兰地主5。他的罪名是与波兰政府的密使6有联系。军官根据收集到的情报,获悉了地主隐藏的地点,率领一队人到了那里,把房子团团围住,带着两名宪兵进屋。屋内空空的,他们搜遍所有的房间,找不到一个人,然而若干迹象显示,屋里刚才还有人来着。小伙子把两名宪兵留在下面,第二次走上顶楼;经过仔细观察,他发现了一扇小门,小门通向贮藏室或别的什么小间。门是从里面倒锁的,他一脚踢开门,一眼就看见里边站着一个颀长的女人,生得相当漂亮;她没有作声,向他指指身旁的男人,男人双手抱着一个几乎已失去知觉的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这就是他和他的一家人。军官不知如何是好。颀长的女人看出了这一点,就问他:

“您忍心杀害他们吗?”

军官表示抱歉,讲了些庸俗平淡的废话,什么无条件服从、责任等等,但看到他的话丝毫不起作用,感到无能为力,只得问道: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妇人高傲地看了看他,指着门外说:

“下去告诉他们,这儿一个人也没有。”

军官接着道:“真的,我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我心里怎么想,但是我走下了顶楼,命令军士整队集合。过了两小时,我们在另一个庄园上认真搜查他,他却已在偷越国境了。唉,女人!真有这种事!”

……按照道德概念,按照行业的主要特征,把人分门别类,贴上标签,不加区分,一律看待,这是世界上最没见识、最不人道的事。名称是个可怕的东西。让·保尔·里希特尔7说得很对:孩子撒了谎,应该警告他这是做坏事,告诉他,他骗了人,可不要说他是骗子。您把他定为骗子,这就使他丧失了精神上的自信心。我们听到“这人是凶手”,马上会想起暗藏的匕首,野蛮的相貌和阴谋诡计,仿佛杀人是他的本行和职业,实际上这人一生只偶然杀过一个人。不可能既是暗探,既是拿别人的堕落作交易的奸细,又是正人君子,但可能既是宪兵军官,又没有完全丧失人的尊严,正如在“腐败的社会”造成的不幸的牺牲者身上,我们常常可以看到温柔的性格,慈祥的心灵,甚至光明磊落的行为。

有人不能、不愿或不肯费力跨过名称前进一步,透过罪行,透过紊乱的假象,看清事实,却采取清高的回避态度,或者粗暴的否定态度,这种人我是讨厌的。这样做的通常是脱离现实、不切实际的人,自私自利的人,高尚得令人作呕的人,否则就是那种还没有暴露,或者还没有必要公开撕下假面具的卑鄙无耻之徒,这种人在肮脏的底层正如鱼得水,不像别人是失足掉下去的。

1 原文是法文。

2 当时哨兵夜间站岗时互相呼应的用语。

3 指叶卡捷琳娜·谢苗诺娃(1786—1849),俄国著名女演员,擅演悲剧。

4 沃弗尔曼(1619—1668),荷兰风俗画家。卡洛(约1592—1635),法国画家。

5 指1830年波兰起义的参加者。1830年的波兰起义主要是由波兰的中小地主阶级发动的,它的目的是要使波兰摆脱俄国的统治,获得民族独立。这次起义没有得到农民的广泛支持,因而失败。

6 指1830至1831年波兰起义期间成立的波兰人自己的政府派出的秘密联络员。

7 里希特尔(1763—1825),德国著名小说家,以“让·保尔”的笔名发表过大量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