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监狱与流放(1834—1838) 第十一章(第3/4页)

多么残酷野蛮的俄国兵役制度,它那骇人听闻的期限!在这里,个人总是牺牲者,得不到一点怜悯,谈不到丝毫报偿。

老菲利蒙诺夫有个奢望,想学懂德语——攻占巴黎之后,他在俄军的冬季宿营地学过德语。他想出了一套办法,把德文单字按俄语字母拼音,例如把马称作费尔特,把蛋称作耶雷,把鱼称作皮什,把燕麦称作奥别尔,把薄饼称作潘库希。

他的谈话总是那么纯朴,使我悲哀,也引起我的深思。1805年与土耳其作战时,他驻在摩尔达维亚,在一个连里当兵,连长是世界上最和气的人,把每个兵都当儿子一样关心,打起仗来总是冲在前面。

“他叫一个摩尔达维亚女人给迷住了;我们看到连长心事重重,您猜怎么啦?原来他发现那个娘们跟另一个军官勾搭上了。一天,他把我叫去,还叫了另一个弟兄——也是个出色的兵,后来在小雅罗斯拉维茨给打断了两条腿。连长对咱们说,那个摩尔达维亚女人欺侮他,咱们肯不肯帮他个忙,教训她一下。咱们说:‘为什么不肯,咱们是随时愿意替您老出力的。’他道了谢,指指军官住的屋子,说:‘你们夜里埋伏在桥上,她一定会去找他,你们就悄悄地把她捉住,丢在河里。’咱们对他说:‘可以,大人。’我就跟那个弟兄准备了一只麻袋,坐在桥上;到了半夜,摩尔达维亚婆娘来了,咱们对她说:‘太太,急急忙忙上哪儿去啊?’跟着就朝她脑瓜上干了一下,这宝贝儿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给装进了麻袋,丢到了河里。第二天,连长去找军官,对他说:‘您不必生摩尔达维亚婆娘的气,她给咱们扣留在那儿啦,就是说,在那河里;至于您,咱们可以玩一下军刀或手枪,随您的便。’两人便动手厮杀。咱们的连长胸口给狠狠砍了一刀,从此病病歪歪的,这个可怜的人过了三个来月就一命呜呼了。”

“那个摩尔达维亚女人呢?”我问,“真的淹死了不成?”

“淹死啦。”宪兵回答。

我有些吃惊,看了一眼他那幼稚无知、满不在乎的脸色——老宪兵始终是带着这副神情讲这故事的。他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或者第一次想到了她,为了安慰我,也为了逃避良心的谴责,又说道:

“这婆娘是异教徒,没受过洗礼,这种人就是这样。”

每逢皇家节日,宪兵可以领到一杯伏特加。司务长答应菲利蒙诺夫接连五六次不领,然后一下子把五六份一起领。菲利蒙诺夫把少领的杯数记在木牌上,到了最重要的节日,便全部领来。他把伏特加倒进一只大碗,把面包捻碎,泡在酒里,用汤匙舀了喝。喝完酒,他又开始吸烟,那只烟斗大大的,柄却小小的,烟叶辣得呛人,是他自己切碎制作的,因此他俏皮地称它“自切卫生烟”。他躺在狭窄的窗台上(士兵房间里是没有椅子的),把身子蜷成一团,一边吸烟,一边唱歌:

姑娘们来到草坪上哟,

绿草如茵哟红花似锦。

随着他酒醉的程度,他会改变这些字的声音,唱到最后就睡着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负过两次伤,还能这么喝酒,这要有多么强壮的体格啊!

这种兵营的情景有些像沃弗尔曼和卡洛4的佛兰德斯派风俗画,这些狱中闲话也是一切丧失自由的囚徒都能回想得起的,但是在我搁笔之前,我还得就这儿的军官们谈几句话。

他们中间大部分是相当善良的人,根本不是奸细,而是误入歧途,走进宪兵营的。一些世家子弟没有受过教育,或者受教育不够,又无财产和谋生手段,找不到其他职业,只得当了宪兵。他们按照军队的纪律执行任务,但我看都不是自觉的——当然,副官不在此例,他们正是因此才当上了副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