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五章(第3/11页)

此外,他使自己相信,他身罹重病,需要长期服药治疗。除了家庭医生,还有两三位大夫为他治病,一年至少有三次会诊。客人看见他老是愁眉苦脸,抱怨体弱多病,啰啰唆唆总那么几句话,实际上他的健康又根本不那么坏,便逐渐不再登门了。父亲为此怄气,但从未责怪一个人,也不邀请任何人。可怕的寂寥统治了整个屋子,特别是在漫长的冬夜,一排穿廊房间空空荡荡,只有两盏灯孤零零地点在那儿。老头子弯着腰,反剪双手,穿了像毡鞋的羔皮或呢子靴子,戴着丝绒小帽,裹紧白羔羊皮袄,踱来踱去,一言不发,陪伴他的只有两三只棕毛狗。

随着忧郁症的发展,他对微不足道的物品也越来越吝啬了。他的领地经营得杂乱无章,害了他,也害了农民。村长和派往各地的代理人,掠夺种田的,也掠夺老爷;然而眼前看到的一切,却受到了加倍严格的管理,蜡烛被当成了宝贝,和醇的法国葡萄酒换成了发酸的克里米亚酒。可是与此同时,在一个村庄里,整片的树林被人砍伐一空;在另一个村庄里,人家又把他自己的燕麦卖给他。他手下豢养了一批享受特权的窃贼;有一个农民,他提拔当了莫斯科的收租人,每年夏季给派去监督村长,检查菜圃、森林和各种农活,过了十来年,这个农民便在莫斯科购置了房产。我从小讨厌这位不拿皮包的大臣,有一次他竟然当我的面,在院子里鞭打一个老农,我一怒之下,揪住他的胡须,气得几乎昏倒。这以后,我一看见他就冒火,直至1845年他死了为止。我曾不止一次对父亲说:

“希库恩从哪里来的钱买房子?”

“这就是不喝酒的好处啊,”老头子回答我,“他是从来滴酒不入的。”

每年快到谢肉节时,奔萨省的农民从克伦斯克县运来实物地租。一辆辆破旧的大车跋涉了两个来星期,满载着猪胴、小猪、鹅、鸡、谷子、黑麦、蛋、黄油,以至手织粗麻布等等。克伦斯克农民的到达对全体仆人说来,无异是一个节日,他们掠夺农民,任意勒索,尽管他们毫无这种权利。车夫要向农民收井水费,不出钱就不准汲水喂马;婆娘们要收屋内的取暖费。他们必须向前室的显贵进贡,这人一只小猪、一块毛巾,那人一只鹅、一罐黄油。他们待在老爷家中的时期,仆役们一直在大吃大喝,煮鱼汤,烤猪肉,前室中不断送来洋葱、炸肉和刚喝下的烧酒的香味。到了最后两天,巴凯干脆不再在前厅露面,他衣冠不整,只披一件旧仆役大衣,不穿坎肩和上装,坐在厨房的过道里。尼基塔·安德烈耶维奇15显然变瘦了,老了,脸也黑了些。我父亲对这一切都处之泰然,不以为意,他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无法改变的。

父亲点收了冰冻的家禽之后,便出现了一幕滑稽剧,奇怪的是它每年照例要重演一遍。父亲把厨师斯皮里东叫来,打发他上禽畜市场和斯摩棱斯克市场打听价钱。厨师带回的是神话般的价格,比实际少一半以上。父亲骂他是饭桶,又派人去叫希库恩或斯列普什金。斯列普什金是在伊林斯基门附近开水果店的。两人都说厨子的价格太低,重新去做调查,带回了较高的价钱。最后,斯列普什金提议由他收购全部物品:鸡蛋、小猪、黄油、黑麦,等等,“免得老爷操心,影响健康”。他出的价钱当然比厨子的高一些。父亲同意了,斯列普什金便给他送来一些橙子和姜饼,表示感谢,而厨子却从他那儿拿到了二百卢布钞票。

这个斯列普什金是我父亲十分信任的,他常来向他借钱,在这方面很有独到之处,因为他摸透了老头儿的脾气。

有一次,他要求借给他五百卢布,期限为两个月,到期前一天,他托了个盘子,里边盛一个复活节大圆面包,面包上放着五百卢布,来到前厅。父亲收了钱,斯列普什金作了个九十度的鞠躬,要吻老爷那只从不伸给他的手。但是过了三天,斯列普什金又来借钱了,这次是一千五百卢布。父亲又给了他,他又如期归还了;父亲便拿他作榜样,教训别人。可过了一个星期,他又扩大了借款数目,这样,他一年就有五千卢布周转,利息微不足道,只是两三个圆面包,几磅无花果和核桃,百把个橙子和克里米亚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