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五章(第2/11页)

他受教育的时候,欧洲文明在俄国还是个时髦的玩意儿,以致所谓受教育便是尽量摆脱俄国的一切。他终生写法文比写俄文熟练而准确。他名副其实没有读过一本俄文书,包括《圣经》在内。当然,其他文字的《圣经》,他也从不想读,关于福音书的内容,他只是零零星星听到一点梗概,从来不想作进一步的涉猎。不错,他敬重杰尔查文和克雷洛夫10,因为前者写过一首颂诗,纪念他的舅父梅谢尔斯基公爵的逝世;后者曾与他一起为尼·尼·巴赫梅捷夫11的决斗作过公证人。有一次我的父亲打算拜读卡拉姆津的《俄国通史》,因为他听说亚历山大皇上正在阅读此书,但结果仍半途而废,轻蔑地说:“老是谈那些伊谢斯拉维奇和奥尔戈维奇12,谁有兴趣管这类闲事呢?”

他直言不讳,公开鄙视人——所有的人。在任何场合,他都不想依靠别人;我不记得,他曾低声下气向别人恳求过什么,他自己也从不为别人做任何事。在与外人的交往中,他只要求一点:遵守礼节;外表,礼貌13便是他的道德标准。不少事他可以原谅,或者不如说,不加理会,唯独违反规矩和礼节的事,往往使他怒不可遏,当即失去一切耐心,决不宽恕和谅解。对这种不合理现象,我一直感到不平,最后才弄明白,原来他抱有一个成见,认为凡是人一切坏事都干得出,其所以不干,不是由于没有必要,便是由于尚无适当机会;他把违背礼节看作人身侮辱,看作对他的不敬,或者“小市民习气”,照他的意见,这种习气是与人类的正常交际格格不入的。

他常说:“人心难测,谁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我自己的事已经够多了,哪有闲工夫管别人,反复推敲他们的心思;但是没有修养、不懂礼貌的人,我羞于与他待在一间屋子里,他对我是个侮辱,是一种冒犯。他可能是世上最善良的人,死后可以超升天国,然而我不需要他。生活中最要紧的莫过于礼数,这比超人的智慧和一切学问更重要。立身处世必须合乎身份,不可锋芒毕露,待人接物也得谦恭有礼,切勿不拘形迹。”

一切放任不羁的行为,开诚布公的作风,我父亲都不以为然,称之为不拘形迹,正如他把一切感情称为感伤一样。他一向把自己表现为一个超脱这一切琐事的人;但这是为什么,目的何在?他的最高利益是什么,为什么甘愿为它牺牲内心的感受?——我不知道。这位通晓人情世故的老人,打心眼里鄙视人们,把自己打扮成冷酷无情的法官,又是为了谁呢?为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尽管有时也对他反唇相讥,却是被他所征服的;为了一个病夫,这个病夫常年在外科手术刀下讨生活;为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本来天真活泼,在他的压力下却滋长了反抗精神;14此外,就是为了十来个他不当人看待的奴仆!

这需要多大的毅力与耐心,多么顽强的意志才能办到啊!然而他不顾年老多病,还是一丝不苟地演完了这个角色。确实,人心深不可测。

后来我被捕的时候,以及接着被押送流放的时候,我看到老人的心与爱,甚至与慈祥,也并非像我设想的那样毫无因缘。但我从未为此感谢他,因为我不知道他会怎样接受我的感谢。

理所当然,他不是幸福的:时刻提防别人、对一切都不满的他,怀着一颗不自在的心,目睹的是他在全体家人身上引起的不快和敌意。他看到,他一来,笑容怎样从人们脸上消失,谈话怎样突然中止。他为此烦恼,曾带着冷笑提到这事,但没有作任何让步,仍以最大的坚韧我行我素。冷嘲热讽,那种刻毒而充满蔑视的讥刺,是他运用自如的武器,他用它对付仆人,也用它对付我们。但是一个少年什么都能忍受,唯独受不了挖苦。事实上,早在入狱之前,我已与父亲貌合神离,站在男女仆人一边,对他展开小小的战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