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三章(第4/13页)

尽管我日日夜夜沉浸在政治理想中,我的认识还是非常肤浅的。它们往往自相矛盾,以致我确实认为,彼得堡的骚乱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把皇储扶上皇位,同时限制他的权力。正因为这样,我对这个怪人崇拜了整整一年。那时他比尼古拉得人心,原因何在,我不知道。他没有为人民做过一件好事,他对士兵只做过坏事,可是人民和士兵爱戴他。我记得很清楚,在加冕典礼上,他走在苍白的尼古拉旁边,蹙紧了淡黄色的浓密眉毛,穿一身黄领子的立陶宛近卫军制服,伛偻着背,肩膀耸到了耳边。他以主婚人的身份,为尼古拉与俄罗斯的结合祝福之后,便去继续蹂躏华沙了36。直到1830年11月29日37,没听到过他的消息。

我的主人公其貌不扬,这样的典型在梵蒂冈也不易找到,要是我没有见过撒丁国王38,我会把这称作加特契纳39型。

不言而喻,如今孤独对我说来比以前更难忍受了。我总想找人谈谈我的思想和憧憬,听听别人的意见,得到别人的赞许。我认为我是一个“阴谋作乱分子”,并为此感到自豪,我不能缄默不语,也不能不加选择地与任何人谈论这些事。

我的第一个选择落在俄文教师身上。

伊·叶·普罗托波波夫充满着那种高尚而不明确的自由主义思想,这种思想往往随着第一丝白发,随着自己的成家立业而逐渐消逝,然而它终究能提高一个人的精神境界。伊万·叶夫多基莫维奇听了我的话很感动,临走时抱着我说:“但愿这些感情能在您身上发芽生根。”他的同情使我非常兴奋。这以后他时常带一些磨得破破烂烂的小本子给我,本子上用小字抄录着普希金的《自由颂》《短剑》和雷列耶夫40的《沉思》等诗。我偷偷把它们抄了下来……(而现在我把它们公开付印了!)41

可想而知,我的阅读范围也改变了。政治占了首位,这主要是法国革命史;以前我只是从普罗沃太太的谈话中了解了它的一些情况。在地下室的藏书中,我找到了一部关于90年代的历史,这是一个保王党人写的。它的偏见如此显著,连我这个十四岁的孩子也难以相信。我偶然听老布肖讲过,法国革命时期他在巴黎,我非常想向他问个究竟。但布肖是严峻阴沉的人,鼻子很大,戴副眼镜,从来不跟我讲一句多余的话,只谈动词变位,举些例子让我听写,骂我几句,然后拄着粗大多节的拐杖走了。

一天上课中间,我问他:“为什么要处死路易十六?”

老头儿看了看我,垂下一条灰白色眉毛,扬起另一条,把眼镜像脸甲一般推到额上,掏出一方大蓝手帕,一边擦鼻子,一边郑重其事地说道:

因为他背叛了祖国。”42

“如果您当时也是法官的话,您会在判决书上签字吗?”

“毫无疑问。”

这一堂课比任何虚拟法则更重要。对我说来已经够了:很清楚,处死国王是他罪有应得。

老布肖不喜欢我,把我看作没有头脑的顽皮孩子,因为我不好好做功课。他常说:“您成不了大器。”但他一旦发现我同情他的“弑君”思想,便变愤怒为和蔼,宽恕我的错误了;他向我讲述93年43的各种故事,以及在“淫乱者和骗子们”当道后44他如何离开了法国。下课时,他依然一本正经,没有笑容,但已能体谅地说:

“我确实认为您成不了大器,但是您的高尚情操将会挽救您。”

除了教师的鼓励和同情,不久又出现了另一种同情,它更加温暖,对我的影响更大。

我的大伯父有个外孙女,住在特维尔省一个小城45里。我从小认识她,但见面不多;每年圣诞节或谢肉节,她随她的姨母到莫斯科来一次。尽管这样,我们还是成了好朋友。她比我大五岁,但身材矮小,生得年轻,看上去跟我年纪差不多。我喜欢她,特别因为她是第一个把我当大人看待的,例如,她从不因为我长高了,便动不动表示惊讶,也从不打听我在读什么书,用功不用功,是不是打算进军队,要进哪个团等等。她与我谈话,就像人们平常交谈一样,不过还保留着一点老气横秋的教训口吻,这是姑娘们在年轻一点的男孩面前喜欢扮演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