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三章(第5/13页)

我们时常通信,1824年后更为频繁。但写信——这既得有笔,又得有纸,还得伏在沾满墨水污点、用削笔刀刻满图画的课桌上;我还是希望与她见面,谈谈我的新思想。因此当我听说,表姐46在2月(1826年)要到我家做客,住几个月时我的兴奋是可以想象的。我在课桌上画了一些数字,表示离她到达的天数,每过一天便抹掉一个数字,有时故意三四天不抹,以便一下子痛痛快快多抹掉一些。尽管这样,日子还是过得很慢,后来,指定的日期过去了,又定了新的日子,但好事多磨,新的日子也过去了。

一天傍晚,我与伊万·叶夫多基莫维奇坐在书房里,伊万·叶夫多基莫维奇像平时一样,教一句喝一口克瓦斯,正向我讲解“六音步诗”。他把格涅季奇47译的《伊利亚特》中的每一行诗,都用强烈的声调和手势砍成了几段。这时突然从院子传来一阵沙沙声,是橇板滑过冰雪的声音,可又不像城里的雪橇。系在车上的小铃铛还余音未绝,院子中已人声嘈杂……我脸色发亮了,再也无心听“珀琉斯之子阿喀琉斯”那被砍断的愤怒,一溜烟跑出书房,奔进门厅。特维尔省的表姐已在那儿,她裹在皮外套、披肩和围巾中间,戴着风帽,穿着毛茸茸的白皮靴,可能由于冷,也可能由于兴奋,脸红通通的,一见我,便扑过来跟我拥抱。

人们通常回忆到少年时期,回忆到那时的悲欢离合,总不免要流露出一丝宽容的微笑,他们与《聪明误》48中的索菲娅·帕夫洛夫娜一样装模作样,似乎想说:“多么孩子气!”仿佛这以后他们已大有长进,感情变得丰富或灵敏了。孩子羞于提及两三年前的玩具,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想成为大人,他们长得很快,变得很快,他们从自己的短大衣和一页页翻过去的课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成年人似乎应该懂得,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头两三年,正是我们一生中最完满、最优美的部分,它是真正属于我们的,也几乎可说是最重要的;它在不知不觉中规定了我们的未来。

一个人不知停顿地、毫无顾虑地快步前进时,在他遇到沟壑,或者碰破头皮以前,总以为他的一生还在前面,他高傲地看待过去,也不能正确地评价现在。但是当经验摧残了春天的鲜花,吹凉了夏日的红霞,当他醒悟到生活实际上已经过去,剩下的只是尾声,这时,他对少年时期那光辉的、温暖的、美好的回忆,就会改变态度了。

大自然以自己永恒的狡计和简练的手法,把青春赋予人,又把发育成熟的人据为己有,将他安插到、编织到那张四分之三不取决于他本人的、社会和家庭关系的大网中,诚然,他会使自己的行为带上个人的色彩,但是他的绝大部分不是属于自己的,个性中的抒情因素削弱了,因此情感和乐趣也愈来愈贫乏,只有智慧和意志依然如故。

表姐的一生不是在玫瑰丛中度过的。她从小失去了母亲。父亲是不顾死活的赌徒,正如一切嗜赌如命的人一样,他十次赤贫,十次暴富,最终仍不免于破产了事。剩下的一点家私,他献给了养马场,把全部希望和爱好倾注在这上面。他的儿子在枪骑兵中当一名士官,这是表姐的唯一弟兄,一位非常善良的青年,但正在迅速走向毁灭:年方十九岁的他,已嗜赌成性,胜过乃父了。

她的父亲在五十岁上,毫无必要地娶了一个从小在斯莫尔尼修道院49长大的老小姐。据我看,她是彼得堡贵族女子中学学生中最富有代表性的典型。在学校中,她属于品学兼优的女学生,后来在修道院担任训导员。她生得瘦小,头发是淡黄的,眼睛高度近视,外表上就带有一些书卷气和道学气。她决不愚蠢,但言谈间冷若冰霜,用的是仁义道德、忠孝节义之类的陈词滥调。她熟谙史地,讲法语准确到令人讨厌的程度;内心隐藏的自尊心表现为矫揉造作,伪装谦逊。除了这些“围黄披肩的女学究”50的一般特征外,她还有一种纯粹涅夫斯基51或斯莫尔尼的气质。每逢谈到她们“共同的母亲”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太后52的访问,她总要噙着眼泪,抬头仰望天空。她热爱着亚历山大皇帝;我记得,她戴的颈饰或戒指上,刻着摘自伊丽莎白女皇53信中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