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屠夫(第6/16页)

那年早春,卢卡才第一次见识了收音机,现在又在小酒馆里听学者说了此事,两者叠加便足以让他做起美梦。他不知道怎样去本城─他和阿玛娜─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启程的充足理由。一星期后,答案不期而来,随着小妹妹的信送达卢卡的手里。她写信的借口是告知他:自己要出嫁了,未婚夫的父亲在柏林拥有一家汽车工厂。但她写信的真正目的是委婉地告诉他,母亲已经去世了,父亲吩咐她来探探口风,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回戈林纳,因为他独自一人太孤单,也没个帮手。信里还提到,他已是他们家唯一幸存的儿子了,就在上一个冬天,大哥死于肺炎。二哥三哥参军后阵亡,早早地效忠皇帝去了。四哥前不久在两个镇外的小酒馆外头因为女人和人打架,也死了。没人知道五哥在哪里,但有人说他爱上了一个吉卜赛姑娘,多年前就私奔去法国了。她在信里说,父亲心力交瘁,只剩一口气了。尽管多年前和公牛的较量不尽如人意,尽管多年来都没人关心过卢卡,但现在要由他决定,是否愿意回村继承家业。找个好脾气的女人,他的小妹白纸黑字地写道,她会给你生养很多孩子。

卢卡一直拒绝承认自己的过去,现在,却突然发现自己在考虑返回戈林纳。父亲老了,被悲恸打垮了。他知道,即便回去,他和父亲之间也不会有亲人间的爱;但他也知道父亲活不长了,只要他死了,原本要在六个兄弟间分割的遗产就统统归他卢卡了。现在,他只要牺牲两年时间,就能用曾经让他痛不欲生的男人─父亲科丘─毕生的积蓄为自己打造美好的未来,更何况,在戈林纳等待老头死去的时间里,他还可以慢慢打磨自己的情歌。这种可能性如此迫切又如此逼真,真可谓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好几天里,他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之后,天刚擦黑,他就爬上阿玛娜窗外的墙架,向她求婚。

“唉,我早知道你是个疯子,”她从床上坐起来,说道,“但以前没发现你是个傻子呀。”

于是,他把一切向她解释,说起他父亲,他的命运,又说到本城的音乐学校想要他们的歌,电台会在收音机里播放─他们要合唱,因为没有她,他凭自己很难追求到这一切。说完这些,他又说:“阿玛娜,我们这些年来都是好朋友啊。”他早就跪在她床前了,现在才站起来,坐在她身边的被子上。“你的父亲早晚会强迫你出嫁的,难道你愿意嫁一个陌生人,宁愿让他强占你的身子?我保证不会碰你,但会一直像现在这样爱你,直到生命终了。不会再有人像我这样,走进这间屋,向你求婚,并且保证以后信守诺言。”

这是第一次,他近乎忏悔地说出心里话,阿玛娜伸手抚摸了他的脸,其实,有些事她早就明白了。

他们开始准备结婚。阿玛娜同意闭门不出,也同意不捣乱;那两个月里,卢卡每天晚上都梳洗一新,去她家,陪哈森老爷吃吃喝喝,他俩一起抽水烟,玩音乐,直到天光渐亮。哈森老爷不用动脑子就推断出,求婚即将到来,他宁可妥协,让即将继承屠夫家业的卢卡当女婿,也不愿意守着一个顽固的处女女儿,于是,他带着极大的耐性,给卢卡尽量充裕的时间,就等着他能体面地求婚。

但凡卢卡稍微懂一点察言观色,但凡他发现哈森老爷在一个半月的时候就已默许这桩婚事,并且立刻向阿玛娜求婚,这个故事就要彻头彻尾地改写。可惜,那爷儿俩只顾着展示各自的社交风度,就当他们在哈森老爷家的阳台上撩拨琴弦、聆听彼此意见时,阿玛娜却被完全忽略了,他们把她留在孤独的闺房里,让她等。就在那漫长的等待中,她开始设想身为卢卡的妻子的未来,期待他们最终会移居本城,她想明白了,不管从哪个角度说,她这么多年来高调坚守的纯真将得到最妥善的保护。保住了。从小到大她一直在担惊受怕,怕有一个专横霸道、愚蠢痴呆的丈夫,怕新婚之夜那难免的折磨,怕单调无聊的婚后生活,怕生养小孩的可怕场面,但现在,她不用再怕了。只需一个简单的决定,所有那些可能出现的痛苦都会一笔勾销。她的未来,不存在折磨。一开始她是高兴的,但是随后她开始思忖,那是一段多么漫长的挣扎啊,假想自己置身于那些恐惧,及其引发的种种矛盾之中又是多么煎熬啊;她突然明白了,她所畏惧的挣扎并非那么可怕,自己如此固执地坚持到现在─这岂不是更可怕的挣扎吗?更何况,还有一种可能性,她从未说出口,但将来就未必了,那便是:她改主意了怎么办?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的一生刚出现就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