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屠夫(第4/16页)

这些人,都对历史或文学一窍不通。这些人,都没想过挣一份更好的生活。这些人,谁都不在乎古斯勒的传统技艺,也不理会它在史诗中的作用,但他们觉得古斯勒琴能给滥竽充数的乐团增添一些有趣的音色。卢卡跟着他们表演了几个月,就站在和尚的旁边,直到他们认定他哪儿也不会去,直到最主要的几个乐手都视他为一条心的好伙伴,忠贞的酒伴儿,推心置腹的知己,公认的词人墨客。人们会在自己家里背诵他写的歌曲,在集市里哼哼唱唱,为了听他本人再唱一遍,也会朝他的帽子里扔硬币。

日子就这样过去,卢卡没有放弃对古斯勒琴的挚爱,也没有停止过对出人头地、功成名就的渴望。某一天,他不得不承认:萨若波人开始厌烦他怀着极大热情谱写出的悲伤情歌了,但他依然坚信,在别处,总会还有人需要这些歌声。下午总是懒洋洋的,别的乐人都在小酒店地下室、在门廊纱窗下的阴影里、在他们叫不出名字的女人们的苍白臂弯里睡觉,卢卡却一门心思去寻找真正的古斯勒琴师。那都是些瘦骨嶙峋的老头子,已有很多年不弹琴了,他们一次又一次把找上门来的卢卡轰跑。但他锲而不舍地一次又一次去拜见,他们终于软下心肠。几杯拉奇加下肚,听着河水潺潺,远眺商船沿着绿油油的河堤入港,老人们就会忆起往昔,拿起卢卡的古斯勒琴拉起来。

那些时刻让他沉醉忘我,老琴师们娴熟的手法、轻踏拍子的双脚、沧桑的喉音震颤在唱词间─有时是他们想起了歌词,有时他们就临时编造。和他们相处的时间越长,他就越发确定,自己就想这样生活、这样死去;他们越是表扬他的技艺飞涨,他也越能看清自己,忍受自己出身的卑微,接受自己歌咏的爱情和现实之间的悬殊─女人无法让他产生爱的欲望,无论是在桥上蒙着面纱朝他含笑的女孩,还是他和别的乐手在小酒馆里演奏时投怀送抱的妓女们。

钱总是不够上路,所以他就留在了萨若波;一年,两年,眨眼就是三年,他在婚礼上演奏,谱写自己的小夜曲,在桥上争夺自己的一席之地。

身为古斯勒琴师的那十年里,他遇到了最终毁掉他一生的女人。她叫阿玛娜,天生爱热闹,又聪明又迷人,是富庶的土耳其丝绸商人哈桑老爷的宝贝千金。在这个小镇里,阿玛娜多少带些传奇色彩,因为她十岁时就宣誓一辈子做处女,将一生奉献给诗歌、音乐和油画(油画方面想必乏善可陈,但无关宏旨)。大家对她的生活知之甚详,主要因为哈桑老爷,他每天去茶馆都要抱怨─不如说是夸耀─阿玛娜又有了哪些新癖好,他本来就挺招人烦的,一说起女儿更是巨细无糜,没完没了。可想而知,阿玛娜就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八卦主题,无人不知她自负、机敏且妩媚;她喜欢精美菜肴;她意志坚定而且极富创见,每当父亲提议她见见某个追求者,她就会每隔一周以自杀要挟父亲作罢;她还会偷偷溜出父亲的豪宅,连面纱也不戴,公然加入桥头河畔的狂醉歌舞夜,这种夜游已成为她的固定仪式,除了哈桑老爷,人尽皆知。

卢卡时不时见到她,但总隔着一段距离,他眼中的她有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扎着长辫子,笑起来烂漫无邪。要不是她对他的乐器产生了好奇,他可能永远不会和她说话。有天夜里,乐队刚刚演奏完热闹的一曲《那是你的血吗?》,卢卡的目光刚从古斯勒琴身上抬起来,就看到她站在自己面前,一手搭在腰上,一手捏着一枚金币,要往他脚边的旧帽子里放。

“男孩,这琴叫什么?”她大声地问道,还用穿着凉鞋的脚点了点琴身,其实她是明知故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