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大火(第2/17页)

我记得那个助理闪着期待的眼神说完这个故事,等着我透露些更详实、更隐秘的细节回报他。

大学录取名单公布后,我和佐拉都几次三番确认,我们都进入了前五百名有奖学金的名单,外公问我为什么决定当医生。关于这个问题,他早就在名医午餐会上吹嘘过自己的想法了,也跟不少病人讲过,但我不知道他指望我说什么,于是我说:“因为这是正确的事,所以该去做。”

这是实话─启迪我的,很大程度上是我们这一代人特别清楚的愧疚感,愧疚同时化身为帮助他人的渴望,因为我们在新闻里知晓了他们的疾苦,早已习惯把他们的挣扎定义为我们奋斗的理由、争辩时必须涉及的议题,并使我们那些微不足道的叛逆充满正义感。

多年来,我们在战争面前努力伪装出漠不关心的姿态,现在终战了─甚至未曾伤及本城的我们就突然告终时,愤慨之感也油然而生。任何事情都能成为高尚的重负和理由。我们在生物学、有机化学和临床病理学的课堂里奋斗;沿袭医学院的一切惯例,无论是考试前的狂欢,还是吉卜赛女人的敲诈─她们总在大学校园里利用迷信的考生的恐惧心理威胁他们:不给钱,就挂科。我们为一切奋斗,而首要的原因是,我们要证明自己配得上医学院,要击败不断涌现的报纸专版─他们宣称本城的战后一代注定失败。当年,我们十七岁,对一切都义愤填膺,因为我们不知道面对战争结束这个事实还能怎么办。多年抗争不说,后面还有一辈子呢。这种矛盾我们不一定能理解─我们为之盛怒,反复思量,紧抓不放,视其为我们哪儿也去不成、什么也做不了、哪个伟人也当不了的根本原因,它却占据了一切的中心,并强迫我们做出选择,然而,选择的根基不再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了,我们却念念不忘,当作是与生俱来、难以实现的特权,巴不得为之付出所有。

有一阵子,我想去帮助女性群体─被强暴的女性;男人们走在地雷阵里的时候,在地下室里生孩子的女人们;在战争中被殴打、毁容、重残的女性,而施暴的男人们通常是她们的同胞而非敌人。我不肯承认:等我成为合格的援助者时,这些特定的受害者已不再需要我的帮助。这样的决定会让十七岁的你自以为是。你尚且不知战争有多少后遗症,你一无所知。年少轻狂时,我们无法限制激情,以便从容地生活在战争的枷锁下;如今,我们却又无法割舍那种激情,无法自控。因此,所有重大的决定都基于一种假设:战争及其迅猛的余波将永远存在。希求整形手术的人被视为没出息的后进生,于是,你转而投奔整形外科手术中的截肢康复术。至于美容整形手术,想都甭想,除非你要专攻面部重造术。

期中考试前的一周,有天近黄昏的时候,外公问我是否考虑过选择哪个专科,好像这事儿已迫在眉睫了。我倒是已经想好了答案:“小儿外科。”

当时,我盘着腿坐在餐桌边,代替白色蕾丝桌布的厨房擦手巾上摊放着细胞生物学教科书,二手旧书。外公在嗑瓜子,瓜子是摊在小铁盘中烤好的,他直接从盘里捡着吃。这是雷打不动的程式,和他做的许多事一样。他会把铁盘从烤箱里取出来,搁在两块软木垫上,再摊开一张放瓜子壳的纸巾。嗑瓜子之前,他总要先细细地看一遍;没人知道他为什么非要这么做,连外婆也搞不懂他要找什么。细看的时候,他会皱皱鼻头把又方又大的眼镜顶上去,好让视线刚好对焦在瓜子上。那副模样活像是钻石专家,也让他显得很可疑。

“那样的话,上帝就不管你的事儿啦。”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