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庵(第2/5页)

居三日,辞岳北归。夜宿舟中,问芸娘曰:“向于此处遇卿,固疑不类舟人子。当日泛舟何之?”答云:“妾叔家江北,偶借扁舟一省视耳。妾家仅可自给,然搅来物颇不贵视之。笑君双瞳如豆,屡以金货动人。初闻吟声,知为风雅上,又疑为儇薄子作荡妇挑之也。使父见金钏,君死无地矣。妾怜才心切否?”王笑曰:“卿固黠甚,然亦堕吾术矣!”女问,“何事?”王止而不言。又固诘之,乃曰:“家门日近,此亦不能终秘。实告卿:我家中固有妻在,吴尚书女也。”芸娘不信,王故壮其词以实之。芸娘色变,默移时,遽起,奔出;王履追之,则已投江中矣。王大呼,诸船惊闹,夜色昏濛,惟有满江星点而已。王悼痛终夜,沿江而下,以重价觅其骸骨,亦无见者。邑邑而归,忧痛交集。又恐翁来视女,无词可对。有姊丈官河南,遂命驾造之。

年余始归。途中遇雨,休装民舍,见房廊清洁,有老妪弄儿厦间。儿见王人,即扑求抱,王怪之。又视儿秀婉可爱,揽置膝头。妪唤之,不去。少顷,雨霁,王举儿付妪,下堂趣装。儿啼曰:“阿爹去矣!”妪耻之,呵之不止,强抱而去。王坐待治任,忽有丽者自屏后抱儿出,则芸娘也。方诧异间,芸娘骂曰:“负心郎!遗此一块肉,焉置之?”王乃知为己子。酸来刺心,不暇问其往迹,先以前言之戏,矢日自白。芸娘始反怒为悲,相向涕零。先是,第主莫翁,六旬无子,携媪往朝南海。归途泊江际,芸娘随波下,适触翁舟。翁命从人拯出之,疗控终夜,始渐苏。翁媪视之,是好女子,甚喜,以为己女,携归。居数月,欲为择婿,女不可。逾十月,生一子,名曰寄生。王避雨其家,寄生方周岁也。王于是解装,入拜翁媪,遂为岳婿。居数日,始举蒙归。至,则孟翁坐待,已两月矣。翁初至,见仆辈情词恍惚,心颇疑怪;既见,始共欢慰。历述所遭,乃知其枝梧者有由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王樨,字桂庵,是大名府的世家子弟。一次,王桂庵到南方游历,船停靠在江边。邻船有一位船家的姑娘,坐在船里绣鞋子,风姿绰约,堪称绝世美人。王桂庵偷看了她很久,姑娘好像没有察觉他在偷看一样。王桂庵便大声吟起“洛阳女儿对门居”的诗句,故意让那姑娘听见。姑娘似乎明白他这么做是为了自己,略微抬起头,斜瞟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绣鞋子。王桂庵越发心旌摇荡,便把一锭银子扔过去,正掉在姑娘的衣襟上。姑娘捡起银子扔掉,落在了岸边。王桂庵把银子捡回来,心中更加觉得奇怪,又扔过一枚金钏,掉在姑娘的脚下,那姑娘继续手里的活计,毫不理睬。不一会儿,船家从别处回来。王桂庵唯恐他发现金钏会追究,心里十分着急,姑娘从容地用两只脚把金钏盖了起来。船家解开缆绳,把船开走了,王桂庵的心情十分沮丧,呆呆坐在那时凝想。这时,王桂庵的妻子刚刚去世,他后悔没有马上托媒人定下这门婚事。便向船夫们打听这姑娘是谁,但是谁也不知道姑娘家的姓名。王桂庵回到自己的船上,急忙去追赶姑娘的船,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开向哪里去了。王桂庵没有办法,只好掉转船头南下。事情办完以后,他返回北方,途中又沿着江边细细地寻访,还是没有一点儿音讯。他回到家里,无论吃饭还是睡觉,脑海中总萦绕着那个姑娘。

过了一年,他又到南方去,在江边雇了条船,把船当成家一样。每天细细地检查过往的船只,对来来往往的船只上的桨、帆都熟悉了,却见不到去年见到的那只船的影子。过了半年,他的盘缠用光了,只好回家。他不论是走还是坐的时候,都在思念姑娘,心里放不下来。一个晚上,他做梦来到江边的一个村子,走过几道门,看见一户人家,柴门朝南开,门里用稀疏的竹子做篱笆。他想这是一座亭园,就径直走了进去。到园中一看,有一棵合欢树,满树开的都是红花。他暗自想:古诗提到的“门前一树马缨花”,就是眼前的景象。又走了几步,一道用芦苇编成的篱笆很是光洁。又过了这道篱笆,只见有三座北房,两扇门都关着。南边有一间小屋子,开着红花的美人蕉挡着窗户。王桂庵探身往里一看,发现门口有个衣架,上面挂着一条花裙子,知道这是女子的闺房,惊慌地就要往后退。但里面的人已经发觉了,有人跑出来看是什么客人,微微地露出脸来,原来就是船上的那位姑娘。王桂庵喜出望外,说:“我们也有相逢的日子啊!”他刚要上前和姑娘亲热,姑娘的父亲正好回来,把他一下子惊醒过来,这才知道是一场梦。但是梦中的景物都很清晰,好像就在眼前。他严守这个秘密,恐怕跟别人说了,会破坏这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