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天使们(第4/15页)

“你从没想过离去吗?”

“想过,”塔米娜说,“我非常渴望离去,可是去哪儿呢?”

“到一个凡事凡物像微风一样轻飘的地方。到一个凡事凡物都没有重量的地方。到一个没有愧疚感的地方。”

“是的,”塔米娜如梦似幻般地说道,“到一个凡事凡物都没有重量的地方。”

就像在童话里,就像在梦中一样(可不是,这就是童话!可不是,这就是梦!),塔米娜离开她站了好几个年头的柜台,和年轻人走出咖啡店。一辆红色的跑车在人行道旁停着。年轻人坐上驾驶座,请塔米娜坐在他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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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理解塔米娜的愧疚心理。爸爸去世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我无法原谅自己只向他问过很少的问题,对他了解得那么少,竟然让自己失去了他。正是这种愧疚心理,使我忽然之间明白了他在打开的奏鸣曲作品第一一一号乐谱面前想对我说的是什么。

我试着用一个比喻来解释一下。交响乐是音乐的史诗。可以说它像在广袤无际的外部世界穿越的一场旅行,从一处到另一处,越来越远。变奏曲也是一次旅行。但这一旅行并不是穿越在广袤无际的外部世界中。您一定知道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这样说过:人处在无限大的深渊和无限小的深渊之间。变奏曲的旅行把我们引入另一个无限之中,引入到隐藏在每一件事物里的内在世界的无限多样性之中。

在变奏曲中,贝多芬发现了另一个有待开发的空间。他的变奏曲是一次新的遨游。

变奏曲的形式是需要最大限度地全神贯注的形式;它让作曲家只谈及最根本的东西,做到一语中的。变奏曲的材料是通常不超过十六个小节的主题。贝多芬深入到这十六个小节之中,就像他深入到地下的水井里一样。

在另一个无限中的旅行,并不比史诗的旅行更少历险的色彩。物理学家就是这样深入到神奇的原子内核中去的。贝多芬的每一个变奏都越来越与原始主题远离,原始主题与最后一个变奏的相像之处不比花朵与显微镜下花朵的影像的相像之处更多。

人知道自己不能够将宇宙及日月星辰揽入怀中,而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错过另一个无限,近在身边的、伸手可及的无限。塔米娜错过了她无限的爱情,我错过了父亲,而每个人都错过些什么,因为要寻求完美,人们便深入到事物的内在世界之中,而这个内在世界是永远无法让人穷尽的。

无法把握外部世界的无限,我们认为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是,要是错过了另一个无限,我们至死也自责不已。我们想得到星辰的无限,但是父亲身上所具有的无限,我们却全然不顾。

盛年的贝多芬把变奏曲视为自己最喜爱的形式,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他非常清楚(像塔米娜和我一样清楚)的是,错过我们最爱的生命是最不能容忍的事情。贝多芬的最爱就是这十六个小节及其具有无限可能性的内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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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这本书就是变奏形式的一部小说。相互接续的各个部分就像是一次旅行的各个阶段,这旅行贯穿着一个内在主题,一个内在思想,一种独一无二的内在情境,其中的真义已迷失在广袤无际之中,不复为我所辨。

这是关于塔米娜的一部小说,而当塔米娜不在幕前的时候,这就是为塔米娜而写的一部小说。她是主要人物也是主要听众,所有其他的故事都是她自己这一故事的变奏,它们聚合到她的生命之中,宛如出现在一面镜子里一样。

这是一部关于笑和忘的小说,关于遗忘和布拉格,关于布拉格和天使们。此外,坐在驾驶座的年轻人,他的名字叫拉斐尔,这也不完全是个偶然。

车外的景色渐趋荒芜,绿茵越来越少,赭石越来越多,草木越来越少,沙土越来越多。然后,汽车离开公路,驶向了一条狭窄的小道,在小道的尽头,突然出现一个陡峭的斜坡。年轻人停下车。他们往下走。他们走到了斜坡的底下。再往下十米左右的地方,有一条细长的粘土质河岸,再往下,是一片淡褐色的浑水,看不到边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