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曾是在阿勒颇……”(1)(第3/6页)

警察平时只会干些往错误的地方送去错误的信息之类的事,其他事就一点忙也帮不上了。其中一个冲我吼叫,嫌我太烦人,另一个避开眼下的问题,怀疑我的结婚证书有问题,因为他非说证书上的印章盖在了错误的一面。第三个是个胖局长,棕色的眼睛很清澈,自称业余时间写诗。尼斯有很多俄国人,或是定居,或是暂住,我在他们中间查找,问了各种各样的熟人。听他们中有些碰巧有犹太血统的人讲,他们落难的亲人挤满了开往地狱的火车。我的苦难则和他们相反,平平常常,看上去有点脱离实际:坐在某个拥挤的咖啡馆里,望着眼前淡蓝色的大海,身后是空壳响声一般的喃喃细语,反反复复诉说着犹太人遭受的屠杀和苦难,还有大洋彼岸的灰色天堂,那些领事们办事的粗暴态度和反复无常的怪脾气。

我到了尼斯一星期后,一位懒洋洋的便衣侦探来访,领着我走进一条曲曲弯弯、臭气熏天的街道,来到一栋黑漆漆的房子跟前,房子上的“旅馆”二字饱经污垢和岁月的侵蚀,几乎看不清了。他说,就在这里找着了我的妻子。当然啦,他领来一个姑娘让我看,完全是个陌生的人。可是我这位福尔摩斯朋友却锲而不舍地花了好长时间,非要我和她承认是已婚夫妇。与此同时,她那个肌肉强健的床伴就一声不吭地站在一旁听,两只光胳膊交叉起来抱在带条纹的胸前。

当我终于摆脱这些人,回到我住的地方时,碰巧经过一行排得密密实实的队伍,在等食品店开门。我的妻子就排在这行队伍的尾端,正踮着脚尖费力张望店里到底在卖什么东西。我现在想想,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她希望店里在卖橘子。

她的故事有点含混不清,但完全是老套路。她返回弗热赫,没有在我留下口讯的火车站询问,而是直接去了警察局。一群难民建议她加入他们的行列,她便在一间没有自行车的自行车店里过夜,与三名老妇同睡在地板上。这三个老妇,据她说,躺在地上就像排成一行的三截木头。次日她发现身上钱不够,去不了尼斯。最后她向三个木头老妇中的一个借了点钱,却又搭错一班火车,抵达一个她记不得名字的城镇。两天前她来到尼斯,在俄国教会找到几个朋友。他们告诉她我在这一带转悠着找她,肯定很快会出现的。

又过了些时候,有一次我坐在我那小阁楼中唯一一把椅子的边缘上,搂着她年轻娇小的屁股(她正在梳理她细软的头发,每梳一下,头就往后甩一下),这时她淡淡的微笑一下子让一切都奇怪地抖动起来。她将一只手搁在我的肩上,低头盯住我,仿佛我是个池中倒影,她如今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倒影的存在。

“我一直没有对你说实话,亲爱的,”她说,“我是个骗子。我和一个在火车上遇见的野蛮家伙在蒙彼利埃过了几夜。那根本不是我情愿的。他是推销洗发液的。”

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受了什么样的折磨。哪来的扇子,哪来的手套,哪来的面具。 (6) 那天我花了整整一夜,后来又花了不知多少个夜晚,想从她口中一点一点地查证清楚,但没能全部搞清。我当时有个奇怪的想法,觉得我首先必须查明所有的细节,重建每一分钟,然后才能决定我是否受得了。可是想要得知事实的欲望漫无边际,我自己也不能断定大概到了哪一步我才可以自认满足。我想得知的情况可以分解为无限多个片断,每个片断之间的间隔不知有多大,那分母也不知会有多大。

唉,第一次盘问时她烦得很,对我的盘问懒得回答,第二次盘问时她干脆无所谓,因为她确信我已经不要她了。她那些解释,都是胡编乱造,只能引得我痛苦,她却好像认为那是安慰我的奖品。事情就这样没完没了地拖下去,她动辄精神崩溃,但很快又振作起来,回答我那些不好写下来的低俗问题时,要么声音低得断了气一般,要么可怜巴巴地笑笑,话题一拐,净说些不着边际的事。我恨得发疯一般直咬牙,牙关疼得快要爆裂了——那种疼痛火烧火燎,但不知为何,好像比迟钝而沉重、默默忍受的痛苦要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