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曾是在阿勒颇……”(1)(第2/6页)

你也知道,当时我一度筹划,要以你为榜样,来个幸运出逃。她同我谈过她的一位叔父,据她说住在纽约。他曾在一所南方大学教过骑术,娶了个有钱的美国女人,借此发了迹,两人有个未成年的女儿,天生耳聋。她说她早把他们的地址丢了,但一两天后地址又奇迹般地被找到了。我们写了一封言辞生动的信,结果石沉大海。这也没关系,因为我已经从芝加哥的洛姆琴科教授那里得到可靠的担保书,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开始办理手续以取得必要的文件,德国人就打进来了。那时我就料到,如果我们在巴黎继续住下去,迟早会有某个乐于助人的同胞向有关当局指出,在我写的书中,某一本的不少段落都表达了我的看法:德国因其罪孽深重,注定成为全世界永远的笑柄。

于是我们开始了多灾多难的蜜月。在《出埃及记》一般的流民潮中挤压颠簸,等候不知什么时候到、也不知开往哪里的火车,穿过像陈旧的舞台背景那样景象萧条的城镇,永远活在疲惫不堪的暮色之中:我们就这样流亡。流亡越久,我们便越清楚地感到,驱赶着我们的,不光是一个穿着长靴、挎着佩剑、拥有各色推进式垃圾的蠢人——他只是一个象征,还有更为可怕的、不可捉摸的事情,一种无时不在的、没有模样的恐怖,如庞然大物,不知来自何时何处,至今紧紧跟在我的身后。即使在这里,在这城市中心公园绿色的空旷中,仍然摆脱不了那种恐怖。

唉,这么一个蜜月,她倒是勇敢地忍受下来了——还有点晕乎乎的高兴。不过有一次,在一节富有同情氛围的车厢里,她突然抽泣起来。“狗,”她说,“我们留下的那条狗。我忘不了那可怜的狗。”她是实实在在地伤心,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我们从来没养过狗。“我知道,”她说,“可是我刚才想象着我们当初买下了那条猎狗。想想看,它现在就在一扇紧锁的大门后面哀号。”可是我们也从来没商量过要买什么猎狗。

我也不想忘掉某段公路上的那一家难民(两个女人,一个小孩),他们的老父亲,要么是祖父,半路上死了。天空中黑色和肉色的云混在一起翻滚,远处云雾笼罩的山顶上落下一缕难看的残阳。死人仰面躺在一株落满灰尘的梧桐树下,两个女人靠一根棍子和两双手,拼命要在路边挖出一个坟来。可是路边的土太硬,她们实在挖不动了,就并排坐在贫血的罂粟花丛中,稍微离开那具尸体和那把翘起来的胡须。但那小孩还仍然又挖又刮又刨,直到他翻开一块扁平的石头,一时间忘掉他庄严劳动的目的,蹲下身来,伸展开又细又长的脖子,仿佛要把颈上每根椎骨全让行刑的刽子手看个明白。原来他发现了成千上万的褐色小蚂蚁,便又惊又喜地仔细观察起来。只见蚂蚁拥拥挤挤,蜿蜿蜒蜒,聚聚散散,向各处安全地带爬去,去了嘉德省,去了奥德省,去了德罗姆省,去了瓦尔省,去了比利牛斯——大西洋省——而我们只在波城(5) 略作逗留。

去西班牙太过困难,我们便决定前往尼斯。在一个名叫弗热赫的地方(此站停车十分钟),我挤下车去买点食物。两分钟后我回来的时候,火车已经开走了。我眼前一片空虚,好不凄惨(只见两根光铁轨,对你的惨状不理不睬,中间有煤灰一闪一闪地冒着热气,还有一片孤零零的橘子皮)。要为这一切负责的那个昏了头的老头,还蛮不讲理地告诉我,说我本来就无权下车。

当时要是在一个好一点的世界里,我还有可能联络上我的妻子,告诉她该怎么办(我们两人的车票和大部分的钱都在我身上)。可是事与愿违,我在电话上噩梦般挣扎一场,结果只是徒劳。于是只好放弃了电话上像是远远冲我咆哮的一系列微弱声音,拍了两三封可能到如今还没送达的电报。天色已晚,我只好搭下一班区间慢车驶往蒙彼利埃,那是她乘的那列火车的最后一站。在那里还是没找到她,我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继续前行,因为她可能上了我刚刚错过的马赛专列;要么返回弗热赫,因为她有可能折了回去。现在我都忘了,当初是怎样心乱如麻,让我选择了先到马赛,再到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