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生日(第3/9页)

我走过去,用一摞硬皮书将键盘垫高,这些书是从她家里带来的,还没有被卖掉。引擎不再嗡鸣。为复杂问题找一个简单解法,以救一时之急,这是她会欣赏的方式。

她看向我,雾蒙蒙的眼睛并未认出我。

“妈妈,是我啊。”我说。沉默片刻,我又加上一句:“我是你女儿,米娅。”

她有时候状态不错。我想起护士长说过的话。做数学题能让她安静下来。谢谢你的建议。

她仔细看我的脸。“不。”她迟疑了片刻,“米娅七岁。”

于是她又转向电脑,继续输入数字。“我得再算一遍人口与冲突曲线。”她喃喃道,“我得让他们看到,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坐在她小小的床上。她只记得自己的古董电脑,却不记得我,我以为这会让我刺痛。但她就像一只飞得太远的风筝,唯有对于太阳工程的痴迷,如同一根细细的线将她维系在这个世界上,这让我无力愤怒,也无从心痛。

在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大脑中,禁锢着我所熟悉的思维模式。她不记得昨天发生的事,也不记得一个星期之前,或者过去几十年里的事。她不记得我的脸,不记得我两任丈夫的名字。她不记得爸爸的葬礼。我甚至从未给她看过艾比毕业典礼的照片,或者托马斯婚礼的视频。

唯一能说的就是我的工作。不指望她能记住我提到的名字,理解我试图解决的问题。我告诉她扫描人类意识的困难之处,告诉她要将碳基计算模式转换为硅基是多么复杂,而能够承载人类脆弱大脑的硬件技术看上去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她喜欢听一连串的技术术语。至少她一直在听,而不是急着飞去别的什么地方,这就足够了。

她停下手中的计算。“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我——是米娅的生日。”我回答。

“我得去见她。”她说,“只要先算完这些——”

“不如我们出去散散步怎么样?”我问,“她喜欢在外面晒太阳。”

“太阳……太晒了……”她喃喃道。继而她从键盘上抬起手。“好吧。”

轮椅轻盈地滑行,与我一起穿过走廊来到外面。孩子们尖叫着穿过宽阔的草坪,就像横冲直撞的高能电子,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则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像散布在真空中的原子核。与孩子们待在一起有助于改善老人们的情绪,因此“日落之家”将孩子们从幼儿园里接来,让他们在老人身边玩耍嬉闹听故事,仿佛重建古老的部落生活。

妈妈在耀眼的阳光中眯起眼睛。“米娅在这里吗?”

“我们去找她。”

我们一起走过嬉闹的人群,寻找她记忆的幽灵。渐渐地,她开口向我说起她的生活。

“人为因素的全球变暖是真实存在的。”她说,“但主流共识毕竟还是太乐观了,现实还要糟糕得多。为了子孙后代,我们必须在有生之年解决这个问题。”

托马斯和艾比很早之前就不再陪我来看望这位不记得他们是谁的外祖母了。我不怪他们。她对他们来说像是陌生人,正如他们对她一样。他们不记得她在慵懒的夏日午后为他们烤饼干,不记得她纵容他们过了上床睡觉时间还在用平板电脑看卡通。大多数时候,她都仅仅是他们生活中某个遥远的存在,只有在寄支票为他们支付学费时才会被记起。她就像神仙教母一般不真实,像曾经濒临崩溃的地球一样,仅仅存在于童话故事中。

她关心人类未来的子孙后代,远比关心她自己真正的子孙更多。我知道这样说对她并不公平,但真相常常是不公平的。

“如果继续不管不问,大部分东亚地区将在未来一个世纪内变得无法居住。”她说,“如果你标记出人类历史中的所有小冰期和小暖期,你会得到一份大迁徙、战争和种族灭绝的记录。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