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总的来说,护理员的工作很适合我。你甚至可以说,它带出了我最好的一面。但有些人天生不是这块料,对他们来说,整件事完全就是煎熬。可能他们开始的时候也很积极,但随之而来却是长时间与痛苦和忧虑相伴的生活。或迟或早,总会有捐献者撑不过来,哪怕是,比如说这只是第二次捐献,没人料到会有并发症。当捐献者就像这样毫无征兆地完结时,无论事后护士怎么说,或是收到一封写得多么好的信,说他们确信你已经能做的都做了,要继续好好工作云云,都不会让你感觉任何不同。至少一段时间里,你会意志消沉。我们中有些人很快能学会如何应对。但其他人——比如就像劳拉——他们始终学不会。

还有孤独。你成长的过程中,身边始终有人群围绕,你只懂得这样生活,突然之间你成了护理员。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你一个人开车驶过全国,一个又一个康复中心,一家又一家医院,匆匆在旅途中找地方过夜,没有人可以向他诉说你的担忧,也没有人跟你一同欢笑。偶尔你会碰上熟识的学生——一个护理员或是捐献者,你认出是从前的旧相识——可是永远都没时间。你总是来去匆匆,再不然就是筋疲力尽,没办法好好谈话。要不了多久,这些漫长的工作时间、旅行、断断续续的睡眠,都会侵入你的身心,变成你的一部分,从你的体态、你的眼神、你的言谈举止,人们都能看得出。

我并不是声称自己对这一切完全免疫,但是我已经学会了应对这些情况。可是有些护理员,他们全部的仪态都显得自暴自弃。你看得出其中很多人只是机械地应付,等待着某一天,有人告诉他们可以停下,去当捐献者吧。同样,很多人一步入医院就会明显地瑟缩,这也让我很受不了。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对白大褂说话,他们没办法鼓起勇气替他们的捐献者说话。这就难怪出问题的时候他们会感觉受挫,充满自责。我尽量不让自己讨人嫌,但我也想出办法,在需要的时候让人能听得进我说的意思。情况不好的时候,当然我会难过,但至少我可以感觉自己已经尽了全力,往长远考虑。

就连那份孤独,我其实也已经渐渐开始喜欢上了。这倒不是说我不期待到年底我做完这一切之后,能够多得到一些陪伴。可我真的很喜欢那种感觉,钻进我的小汽车,知道在接下来的几个钟头,我就只有长路、灰色的天空和自己的白日梦为伴。如果我在某个小镇上,有几分钟空余时间,我很喜欢四处闲逛,看看商店的橱窗。在这里我的起居室里,我有四盏台灯,每个颜色都不相同,但款式一样——都有棱纹灯臂,可以任意折弯。所以我可以找间商店,看看橱窗里还有没有像这样的灯——倒未必买,只是跟我自家的比较一番。

有时候我太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如果意外碰到我认识的人,反而会吃一惊,需要一点时间调整。那天早上就是这样,我在服务区走过风口里的停车场看到劳拉在一辆停着的车里,坐驾驶位,眼神空洞地望着前面的车道。我离她还有一点距离,尽管我们自从农舍分开以来,已经七年没见,但刹那间我有种冲动想无视她,继续朝前走。我知道这反应很奇怪,因为她曾是我最亲近的朋友之一。正如我所说,可能部分原因在于我不喜欢被人撞破我的白日梦。但同时我猜想,当我看到劳拉像那样瘫倒在车里的时候,我立刻就看出,她已经变成了我刚刚描述过的那种护理员,一部分的我只是不想知道更多烦恼。

但是当然,我还是朝她走了过去。一阵冷风迎面吹过来,我朝她走去,她把车停得距离其他车辆很远。劳拉穿着一件没形没状的蓝色风雨衣,她的头发——比从前短了很多——都粘在额头上。我敲了敲她的车窗,她并没有惊诧,过了这么多年又见到我,她甚至没有一点意外的神色。就好像她一直坐在那里等待着,如果等的具体不是我,那么也是一个多少与我相似的旧日相识。现在我出现了,她第一个念头仿佛是说:“终于来了!”因为我看到她的肩膀动了一下,仿佛叹了口气,随后她毫不犹疑地立即探身为我打开了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