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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局正对着凯末尔雕像,对街则有一家叫作“翡翠”的咖啡屋。我在人行道西洋栗树树下的桌旁坐下,过了半晌,发现自己居然看起了《阿拉卡利邮报》:当地药房从伊斯坦堡购入一种治疗便秘的新药,以“屎脱拉肚”为名发售;被伯鲁竞技足球俱乐部炒鱿鱼的教练刚来到镇上,将执教下一季大有可为的阿拉卡利砖厂少年队。所以,看样子镇上有座砖厂,正这么想着时,我瞧见穆罕默德·布尔登肩上垂着两大袋邮包,气喘吁吁地走进镇公所,真是让我失望透顶。这个外表粗拙、疲惫得像狗一样狼狈的穆罕默德,一点也不像那位令嘉娜为之神迷疯狂的穆罕默德。

我在这里的任务已了,想到名单上还有许多年轻的穆罕默德等我造访,我还是不要打扰这个清幽平静的小镇,走为上策。但是,心魔却驱使我,在原地等着那位穆罕默德跨出镇公所大门。

就像其他邮差一样,他踩着小碎步,快速穿过马路,朝阴暗的人行道走去。我喊他的名字,叫住了他,他迷惑地看着我。我对他又抱又亲,责怪他连军中最要好的伙伴都认不出来。他内疚地和我一块儿坐下,我残忍地继续耍弄他,要他至少“想出人家的姓”,他开始乱猜一通。过了一会儿,我猛然打断他,告诉他一个随便捏造的假名。我告诉他,自己认识一些邮政总局的要人。他看来像个老实的小伙子,甚至对升迁没有兴趣。大热天扛着沉重的邮包,已经把他累坏了,汗水正如雨下。侍者端来清凉的汽水,他感激地望着,很快打开瓶盖。他心里很想尽速逃离这个可疑的军中弟兄,不是由于把对方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净觉得羞赧想开溜,而或许是因为睡眠不足,但是,我却感受到一股报复的快感直冲脑门。

“我听说你读了一本书!”我说着,严肃地啜了一口茶:“我听说,你根本不在意别人看见你在读那本书。”

他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对我的话题了然于胸。

“你从哪里拿到那本书?”

但他很快便恢复镇定。当时他在伊斯坦堡的医院陪伴住院的亲戚,那本书是在路边一处书报摊发现的。他被书名混淆,以为那是一本关于养生的书,因此买下它,后来舍不得扔掉,送给了那位亲戚。

我们停顿了一会儿。一只麻雀停在桌旁的空椅子上,然后再跳到另一张空椅。

我端详着这位邮差先生,他的名字以小写字体工整地写在口袋上。他的年纪和我差不多,也许此我稍大一些。他也碰上那本令我人生方寸大乱、导致我的世界天旋地转的书,他同样感受到那本书带来的冲击,他和我一样慌乱震惊——我并不知道他到底有多慌乱,或者说,我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了解他的心情。我们的共同点,让我们同为受害者,或同为赢家,想到这点就让我很不爽。

我发现,他并没有低估这个话题的严重性。因为暍完汽水之后,他便俐落地把瓶盖一扔。我觉得,在他心中,那本书有不寻常的地位。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他有一双极漂亮的手,手指修长优雅;他的皮肤甚至称得上细皮嫩肉;他有一张敏锐的脸孔,杏眼透出易怒、容易陷入忧郁的个性。我们可以说,这个人和我一样,亦受了那本书的蛊惑吗?他的世界也全变了样吗?午夜梦回,当那本书让他觉得自己在世上竟可悲、孤单至此时,他是否也一样陷入哀伤?

“不管怎样,”我说:“老朋友,今天很高兴。不过,我得赶巴士去了。”

为了让这个人与我袒裎相见,我仿佛对他揭露自身的创伤般,把自己痛苦的心掏出来给他看。天使啊,原谅我的不得体与粗鄙,因为我突然发现,这些不在计划中的行为,我竟然都做到了。倒不是我讨厌那些表现真心诚意的老套交际手法,这类相聚最后不是喝得烂醉,就是哭成一团,伤心欲绝,这种情感不能仅以哥儿们间的感情解释带过——事实上,我还挺喜欢和住在附近的好朋友到破旧的小酒馆喝两杯呢。我现在不想这么做,因为除了嘉娜,我不愿想及其他。我希望快快独处,让自己满脑子梦想着,有一天能与嘉娜同享欢乐的婚姻生活。我才刚站起身,我的军中伙伴便说:“这个时间,没有巴士到附近的任何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