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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哪一天,我就回来了。到时候呀,我会经常来陪你说话的。临走时,他拍了拍墓碑说。

傍晚回到梁家村,老远就看见春花站在院坝边的核桃树下,不时用一条白手绢擦眼睛,擦完了,又望着大路。我才想起,这几天,春花手里一直攥着一条手绢。

解放说:自我懂事起,经常看见母亲有事没事站在院坝边张望,仿佛在等什么人似的。我们从止戈铺赶场回来,也经常看见她在那里等我们。

喔……

听脚步声呀,我就知道你们回来了!春花笑着说。解放忙着搀扶母亲。

妈,给你说过多少次了,眼睛看不见,就不要下台阶嘛,小心摔倒,您老人家就是不听话。解放小声说。

不用为我担心,自家的院子,早就摸习惯了。春花说着,又用手绢擦眼睛。

上了台阶,借着灯光,他看见春花用的是一条白色丝质手绢。便说:春花,你的手帕……

你忘了……这是你送的呢!春花把手绢递给他。

手绢已有些发黄,上面沾着星星点点的污渍,中间还有两个小洞,鸳鸯绣花图案已褪去颜色,线头七零八落,看不出究竟绣的什么了。

下次回来,我要带一打的手绢送给你!他的心被什么东西轻轻一碰,一股热流泛上心来。

下次回来,就不走了?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那就好了,盼了一辈子,终于盼到了……春花拧着手绢,仿佛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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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见过的又一次大溃败。山野里的人就像蝗虫,士兵、百姓挤成一团。路上有人,庄稼地里也是人,数十万人行进在苍茫的群山之间,像奔逃的蚂蚁,太阳、月亮和星星轮番照耀着这些迷茫的人群,没人告诉他们哪儿是安稳的家园,没人告诉他们这种流浪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有个尽头。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没人去扶他们,后来有的人绕道而行,有的干脆从那些尸体上踏过去,几天之后尸体便面目全非。山上的野菊花径自开放,漫山遍野就像散落的星星。那时候你会觉得人贱得不如一朵小花,在这个世界没有一块立足的安全之地。

屋漏偏逢连夜雨。有一天我们正走着,却碰上了美国飞机的轰炸和扫射。当时美国和中国是盟国,两国军队是友军,你说怪不?这样的怪事也落到头上。十多架美式战斗机对着人群先是投弹,然后是低空扫射。那时我们正走到沐水河边,两岸都是高山,中间是打着旋涡的沐水,高山深水旁的这条便道上挤满了逃难的人流。第一颗炸弹在我们身后百米的河里爆炸,激起冲天的水柱。我拉着吴明跳进路下的树林,这时看见飞机俯冲下来向人群扫射,中弹的人东倒西歪,在悬崖边的当场便落进水中。接着一架又一架飞机冲来,河里漂动着挣扎的人,鲜血染红了河水,成千上万的难民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孤魂野鬼。我和吴明躲在树丛里抄起枪便往空中放,哪里瞄得准目标,吴明跳着脚破口大骂,美国佬,瞎了你妈的狗眼!我们打光了子弹,吴明和我无力地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由于河水太深太急,我们只有眼睁睁看着受伤的和死去的人被水冲走,也有一些水性好的人跳下去救人,抓住岸边的灌木往上爬,上面的人扔下绳子去拉,救出了几个人,大多数被水冲走了。山野里回荡着撕心裂肺的哀号,幸存的人中也有经不住失亲丧友的打击,突然心一横便投河自尽。大家互相劝慰,一面关照亲人们拉住他们的手,以免再次发生投河事件。有的家庭用绳子互相绑在一起,哭嚎着要死便一块儿去死。也有的惊立在出事地点,呆头呆脑地看着天空,指着满天霞光下的蜻蜓大叫,飞机来了,飞机来了!还有的一直看着河水,说水中有鬼。天空又恢复了宁静,安详的白云懒散地漂浮着,太阳给它们镀上了金色的花边。空气中穿行着交配飞翔的蜻蜓,一律淡红的翅膀,像一些飞舞的血色花瓣,它们成双成对地尽情嬉戏,交合着上下翩飞,透明的翅膀上跳荡着秋天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