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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不知谁欠谁的命!我第二次离家,是为顶替大哥。但大哥是为了谁,我又是为了谁?这些事,我们这种小人物怕是理不清的。日本士兵到中国来,给中国人带来灾难,也给自己和家庭带来痛苦。美国士兵在朝鲜,给朝鲜人带来灾难,也给自己和家庭带来痛苦。谁把他们推向战争,他们又为谁送死?我爹是为军阀卖命?到头来,终是一场空。真正划不来的是那些死去的人,命就白白地付出了。他对春花说。

春花说:这几天只顾忙了,还没静下来听听你的事。离家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仗,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以前想过多少次,现在回来了,我想听听呢!

尽是些伤心事,何必再提呢!

也好,那些伤心事不提也就罢了。

这些年也没找个知心的女人过日子?

找了,又走了。

走了?

上山了。

喔……

有一天,他和梁草、解放、猪猪去杨家嘴上坟。解放备好了香蜡纸钱和祭品。

沿着机耕道走到那片竹林,他说: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万福叔的情景。再次走过萝卜地,爬上一段缓坡,猪猪跑在最前面,走到坟前等着我们。他觉得腿越来越沉,拉着一株柏树喘气,猪猪开心地喊:爷爷,快点!解放返身回来扶他,好一会儿才爬上去。

新坟在山嘴上,站在这里,一眼就能望见山下的一切。墓碑下方刻着“女儿杨春花,女婿梁勤,外孙:梁正田、梁正财、梁解放”的名字。

解放,外婆怎么死的?他问。

外婆死得早哦,我没见过她老人家的模样。听说是在我爷死后的第二年走的,也是水肿病。

唉,到底没逃过万福叔的命呀!

他想起春花给他煮挂面的情形。喝一碗面汤,眼睛变清亮了!这是春花的声音。眼睛刚才还发花呢,吃了这碗面,眼珠子都有光亮了!这是王孃的声音。

解放,下次来上坟,煮一碗臊子面来,好好祭奠两位老人。记着了?

记下了,干爹放心。

听说杨和顺和殷秀珍的墓也在这山嘴,你找找看。

解放很快便回来说,就在那边,干爹我带你去。

猪猪问,要刀头肉么?

他想起刀头肉放在石案上了,笑着说,要,要,杨爷爷几十年没吃肉了!

解放端上刀头肉,猪猪的小手牵着他的手,爷爷,杨爷爷是你什么人?

他说:战友——打仗时的朋友,懂吗,猪猪?

猪猪说:就是站在你一边,帮你打架的人,对吗?

他哈哈大笑,也对,也不对,等你长大了去当兵就知道了!

我才不当兵呢,婆婆说,当兵打仗要死人的。

哦,是的,都什么年代了,我怎么能要求猪猪去当兵呢!他又笑了。

杨和顺和殷秀珍的墓跟杨万福的墓差不多,看得出,是同一批石匠的手艺。

抚着冰凉的石碑,他说,六弟呀,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一句话勾起他复杂的情绪,心中一哽,便扑在墓碑上,双手撑起身子,拍着墓碑像拍着老战友的肩膀:六弟呀,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再次见面喔!

坟上爬满了藤蔓,一大丛铁线草仍然旺盛地生长着。

解放试图安慰他:干爹,和顺叔死了这么多年了……

都走了,我一个人活着,有啥意思呢!

现在回家了,你就不是一个人了。干爹,还有我们呢!解放说话时看了一眼猪猪。

他拿出烟袋,在烟锅里装上烟丝,点燃了,放在墓碑前。

他似乎在对着墓碑里的人说话:你嫌殷秀珍胸脯小屁股也小,还是给你生下一个儿子呢!殷姑娘给你生下了兴社,兴社又有了光宗,都是儿呀,兄弟,血脉不断,香火未断,你也该安心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