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3(第4/16页)

我妈说,我出生的时候,蔷薇开得正艳,我便爱上了蔷薇花。我是一个粗人,但这并不妨碍我喜欢蔷薇。我曾经对我妈说过,假如我死了,就把我家的蔷薇挖一枝种到我的坟头,在阴间也能闻到家的气息,就像小时候我睡在大床上,懒洋洋地闻着蔷薇的气息。后来我九死一生,唯一的期盼就是回到那个蔷薇盛开的地方。世界之于我,只有半山腰里的这间小屋是属于我的土地。

蔷薇花期不长,往往在一夜春雨后,花瓣落满杂草疯长的小径,我赤脚在上面踩来踩去,脚丫子染得就像两朵移动的红花。我弟梁根拍着稚嫩的手,呵呵笑着,结结巴巴地说,发,发。我笑得东倒西歪,教他说,花,花。

蔷薇落尽不久,金银花又开了。金银花虽然没有蔷薇艳丽,却比蔷薇香多了。那时节,我们一家喜欢把桌子摆在院坝里吃饭,单是闻香已够我们陶醉了。我妈把金银花摘下来晒干,夏天头疼脑热时就给我们熬汤喝。我爹有时候会奢侈地泡上一杯茶,在土黄的茶碗里放上几朵细碎的金银花。他总是一边抽旱烟一边咳嗽,让人感觉他的喉咙里有细细的烟丝在燃烧。抽完烟后就用金银花水润嗓子,这时我爹的神情显出少见的悠闲,仿佛高卧山里的神仙。

安家山属于秦岭山脉,自古很少与外界交通。我问我爹,安家山那边是什么呀?我爹说,山后面是平坝,平坝后面还是山呗!我对这样的回答很不满意,总想探个究竟。

我暗暗把我妈做的煎饼省下来,有了几张饼之后,我终于开始我的计划。有一天我带上煎饼,同我弟弟梁根爬上了安家山顶。我们站在山上像两棵幼小的树。我们的前面果然是山。我觉得,那些山像一条又一条青皮巨蟒,扭动粗大的腰身扑向天边。风是这些巨蟒的气息,我闻到了它们嘴里青涩的气味。山那面是什么呀?梁根问我。还是山呗!我学着我爹的口气。梁根似乎不满意我的回答,他噘着嘴,一直看着很远的天边。我像大人似的吹着口哨,梁根也想学我,但他吹了两下,总是发不出声来。他急得脸上通红,便张嘴大叫,山谷里传来一阵阵回音,梁根兴奋得拍掌大笑,嘴里叫个不停,仿佛在跟那些山玩着游戏。我是梁根。回音低微:我是梁根。这让梁根很反感,似乎有人在冒充他。我说,傻瓜,这叫回声。梁根瞪着眼不做声。没声了吧?梁根一直紧闭着嘴,不敢再说话。

那时太阳正在沉落。梁根说,太阳快回家了。我说,傻瓜,太阳在天上。梁根说,你看啦,太阳掉到山下了,它在山里歇着呢!我说,有那么大的山吗?梁根说,天边啦,天边的山有多大呀!梁根很幼稚,我跟他讲不清楚。太阳滚落时,无边的静包围了我们。躁动之后的大安详。残云给山峰抹上一层金边。新媳妇的红唇。山慢慢变成紫黛,再转向苍青。垂死人的脸。眨眼间,太阳也成了虚幻。太阳会死吗?梁根说。不知道。太阳的样子像死了一样,梁根又说。我真的不知道,我烦躁地对他吼。

梁根气鼓鼓的样子,我要告你,在我爹面前告你,你偷过他的烟袋。我一脸满不在乎。你个小屁孩儿,连这点事都不懂,男人都抽烟,你看我爹!

我心里有点怕他告我,便走过去抱着他的肩说,太阳不会死的,死了天上就没有太阳了。只有我们会死的,死了就没有我们了。梁根说,死了就进坟里变成鬼了。我说,是的,变鬼了。梁根说,我怕,哥,我怕。梁根一怕起来就变得安静了。我说,别怕,有我在这儿呢!梁根说,爹在这儿就好了,爹可以打鬼!我说,别自己吓自己,哪有什么鬼呀!

往山下望去,我家的房子就像大山深处的一个蜂窝,山下的梁家村就像稀稀落落的蜂巢。我拉着梁根往回走,在疯长的茅草间,寻找下山的路。梁根一不小心滑进草丛,眼疾手快抓住了一把茅草,才没有掉下悬崖。我拉着梁根在草丛里一截一截往下滑。山路曲曲弯弯,纵横交错,很快我们迷路了。我说,别着急啊,我能闻到我家的花香。他说,你那狗鼻子有那么灵吗?我真的嗅见了潮气中的那股香味,我说,往右走再对直下山准能到家。梁根便放开嗓门喊:妈,妈!山野除了雨声便是风声,我也着急起来。梁根说,哥,你怕鬼吗?我说,哪来什么鬼呀!梁根转身摸摸我的胸膛,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厉害。梁根说,哥,你害怕了?我一拍胸膛,谁说我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