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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我们在山里走啊走啊,总是走不到尽头。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心里那个慌啊,就像风雨中的孤魂野鬼。梁根说,哥,以后我们再也不离开家了。我说,爹妈可能在找我们啦。我拉着他躲进一个崖缝里,这是一个仅可安身的狭窄地方。梁根的手肘划破了一条口子,我替他拭去血迹。夜里山下有几盏孤灯。梁根望着灯哇哇大哭,他说,哥,我们的家在哪里,咋回去呀?我心里也着急,但我是哥呀,我要沉住气。梁根便一个劲地哭,一边哭一边埋怨我,都是你的鬼主意,害得我无法回家。我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他穿上,然后抱着他。梁根哭累了,趴在我的怀里睡了。我不敢哭,怕吵醒梁根,只有悄悄流泪。我们在那个岩缝里度过了一夜。

半夜,起雾了。雾在我们脚下蒸腾,很快便严严实实地盖住周围的一切。浓雾飘过的地方,下起了细细密密的小雨。我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鸡啼唤醒了我。天空现出一丝白光,雨已经停了。我听见我妈尖厉的喊声在风中幽幽地传来:狗——娃——子,牛——娃——子!我推醒梁根,树林和茅草遮住了我们的视线,我和梁根便齐喊:妈妈!

梁根又掉泪,梁根说爹要打我们。我说,就是被爹打死,也比死在外面好。我们疯跑起来。转过一个山梁,我一眼便看见雾中影影绰绰的两个火把,这次我听见我爹在喊:狗——娃——子,牛——娃——子,你们在哪里啊?我用足了力气,跟梁根一起喊:爹,爹!

我爹准是听见了我们的喊声:因为他使劲挥舞着火把。我们再次飞跑起来,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当我抓住我爹的手,梁根扑向我妈怀里的那一刻,我的眼泪终于止不住了,梁根早已哭成泪人儿。我爹我妈一个背一个把我们背回家,我们兄弟俩已经像两个泥人了,衣裤被挂得有一块没一搭的,我的上半身满是荆棘挂出的伤痕。我们兄弟俩倒在床上便发起了高烧,第二天黄昏我听见我妈在喊魂: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该回家来啰!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快回家来啰!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快回家来啰!

我妈把我抱在胸前,对着西天的一抹残阳,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的小名。她的声音颤颤悠悠的,那神态庄严肃穆虔诚至极。我永远无法忘记我妈的喊魂声音,那声音似乎像穿越阴曹地府的一根游丝,把我从阎王身边拉回来。后来,很多次在战场上负伤昏倒时,都会有这个声音在我耳边出现,每一次都是靠着这声音的牵引,重新回到人间。

我妈喊了一阵之后,对着木讷的大儿子梁勤问:回来没有?回来没有?我的大哥梁勤站在床边露出光溜溜的青皮脑袋,答道:回来啰,回来啰!梁勤的神态看上去呆头呆脑的。但对于母亲喊魂的方法,他仍然是配合得很好的。我妈喊完之后,我便睁开眼睛,轻快地叫了一声,妈,我饿了。她又惊又喜,扑在地上,对着西天就磕了三个响头。我看见一滴泪水掉在泥地上,她抹去泪水时弄花了眼眶,拉着我的手说,你终于醒了!饿了,妈给你煮饭吃。

我喝完我妈熬的一碗稀粥后便有了力气,才想起梁根。梁勤说,三弟没事,只是伤口有点化脓,爹背牛娃子下山敷草药去了。我终于长舒一口气。梁勤说,二弟呀,你知道你们那天碰见什么了?我说,没碰到什么呀!梁勤说,是不是走了一夜早晨才发现一直没走出原地?我说,对呀!梁勤说,是不是鸡叫才把你们唤醒的?我说,你怎么知道?梁勤说,我爹说你们遇见道路鬼了!我的背上突然感到一阵发麻,头发也竖直起来。我问,啥叫道路鬼?梁勤说,有时他露出黑森森的背影,有时他并不显形,但他会一直迷糊你,让你像行走的僵尸一样,在那些迷宫似的歧路上东奔西走,永远也无法回家,直到走得精疲力竭。它们最怕鸡叫,听说鸡一叫,它们就吓跑了。迷路的人才能醒来,吓得出一身冷汗,有的会吓个半死。爹说,走夜路的人最怕撞上道路鬼,撞上了几乎让人九死一生。我张大嘴巴,倒吸了一口凉气。梁勤说,爹说你命硬,不会死的,鬼都不要你!我说,你怎么总是鬼呀鬼的!梁勤说,爹找梁瞎子给我们算过命,梁瞎子说我们兄弟三人中你的命最硬。我说:他一个瞎子,懂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