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4页)

“我们马上出发,”他告诉我,“不过我得去一下医院,就一会儿。你可以跟我一起来。”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去医院。对我来说,他看上去非常健康。大约六七个士兵等在门口。我们穿过人群来到门诊室。医生已经在检查第一个病人了。这个士兵的脚底满是裂开的口子,像干旱的泥土一般。

约尼仔细查看后,好像对士兵的情况了如指掌。

“医生,你觉得怎么样?”他问。

“这得靠他自己,”医生看了看士兵,然后说道,“我无法告诉你,他的病是否会继续这样。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现在没有任何好转,也许情况会更加糟糕。这个病已经好几年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染上的。”

“你认为自己能撑住吗?”约尼问士兵。而这个士兵只是耸耸肩,不知说什么好。

我又看了一眼他的脚底,他是如何吃力地挪动每一步的,我真是感到奇怪。

“也许,你应该送他去看皮肤科专家。”约尼建议道。

士兵们一个接一个进来,约尼检查后确保他们都能得到合适的治疗。站在那里,我想起了自己在基层的连长,也是在侦察营。我不记得他曾经跟我们讲过话,除了有时行军前的一些只言片语。当然,他从没有单独跟我交流过。

不,事实不是这样。有一次他确实跟我说过话。那是在基地的最后一天,我去交回自己的物品。野餐用的碗两个星期前在苏伊士运河被一辆坦克压扁了。当我听到坦克履带的碾压声传来的时候,身子猛地往边上一闪,而没有把那只碗抢过来。坦克经过后,我只发现一个压皱的罐头盒子,一半埋在地里,上面满是土豆泥。

“那只碗没了,这就是你打算用来交差的吗?”军需官嘲讽式地质问我。“在这里签名认罚吧。”

我和他辩解了一番,这时从大楼的深处传来一个声音。这栋大楼也是连队总部所在。原来是连长在说话,“少在这里扯嘴皮子,伊多,签名吧。”

我签了名。

我爬上约尼的吉普车,朝大门开去。在我们面前耸立着尖尖的山峰,俯瞰着我们的基地。我记起了我们到山顶的夜行军——曾经有两次,四名士兵用担架抬着第五名士兵,上山又下山,只在山顶休息了一会儿。在一个半月的基地生活之中,这还算不上是特立独行之举。约尼去世后,有人告诉我,他也带过连队行军到山顶。那是在基地的第一天。约尼一马当先,没有停歇,其他的军官和士兵都跟在他后面。到了山顶的最高处,一座阿拉伯酋长的坟墓兀立在那里,瞭望着一片视野非常开阔的山谷和阿拉伯村落。约尼在坟墓边跟士兵们交谈了一会,他没有讲士兵们从基地生活中能够期待得到什么,而是讲一个男人成为一名士兵的意义,那就是在以色列的土地上保卫人民。

我们离开了基地。约尼开车,我坐在他旁边。吉普车顺着蜿蜒的山路而下,一路从伯特利到了耶路撒冷。葬礼上,我们的家人团聚了——父亲、母亲、叔叔、伯伯、姑父以及同辈的表亲。约尼和我都穿着军装。我们另外的一个兄弟比比,因为在侦察营执行任务而没能赶回来。叔叔伯伯们围在约尼身边,带着一种明眼人都看得出的慈爱和敬佩之情问候他。

之后,我们来到橄榄山上,那里有一片公墓区。旁边是远远的耶路撒冷和圣殿山。在种着橡树的、有几十年历史的祖父的墓碑前,父亲发表了悼文。我注意到,父亲的兄弟们在那一刻表现出内心压抑着痛苦的神情。父亲提到,虽然祖父母一直背负着犹太复国主义的理想,但他们的孩子都离开了祖国。现在,孩子们重新在以色列的土地上相聚,为了母亲的葬礼。

悼文结束后,丧葬协会的工作人员把泥土掀进墓地。约尼从其中一个人手中拿过铁锹,开始铲土。泥土落下的声音在耳畔回荡。我的脑海里,仿佛浮现出最后一次见祖母的样子。那个时候,我从飞行课程中请了几个小时的假,晚上去医院看望她。我搭了便车来到特拉维夫这个不太熟悉的城市。等到找到地方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我询问值班的护士,哪里可以找到莎拉·米勒科夫斯基太太。护士领着我走过一条黑暗的走廊,来到一个小房间,打开了床栏杆边上的灯。“奶奶,奶奶,”我呼唤着,她已经醒了,但没能认出我来。“我是伊多,奶奶。我是伊多。”我望着她,雪白的床单中间,是一幅已经萎缩和佝偻的身躯。她爬不起来,迷惑地四处张望着。“我的伊多,”她用微弱的语气回应我,然后又渐渐睡去了。巨大的悲痛萦绕着我。漆黑的房间、裸露的墙壁、凝重的空气。护士在我提出其他要求之前,就急匆匆地离开了。借着电灯洒下的光晕,我又看了看祖母。她闭着眼睛,等着即将到来的死神把她从病榻上的孤独中解放出来。我在她旁边又待了几分钟,然后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