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〇 分手与身后(第2/9页)

我家平日不大请外籍医生,我们都有心将健康信赖本国人,亦有点拥护本国医生心理。上海、北平等大埠,自然形成外国医生是第一流现象,而本国人则居次要。这一次,到家的次日,张公权先生请来他所熟知的中外名医。有的独诊,有的会商,其中德医诺尔、美医米勒、中医颜福庆均疑为癌,事系绝症。伯樵的朋友熟识一个奥国医生普鲁士,请来诊断,问病者是否爱好犬马,近时期中有否跌交之事?恰巧膺白爱马亦爱犬,他骑马屈左手拉缰,年来左臂患关节炎,数月前在庾村骑马,忘其左手之无力,控制不住而坠马,与普医所问相合。普君断为一种泡虫病,犹可医治,我切盼其然。遂即日入宏恩医院,准备割治,请普医主治,由冯五昌、沈成武两君同诊。我住院相陪,我的房在病房紧邻。医生遍觅泡虫反应药不得,得北平协和医院劳克斯医生着《泡虫症论》一册,遂电协和讯问,得复电本人尚在北平。于是电请劳医生来沪。发电的次日下午五时,劳医生已乘飞机到了上海,不休息,直到宏恩医院。这次向协和请劳医生之事,由袁文钦(良)先生请他任北平市长时的卫生局局长方善夫(颐绩)所办。方君原系协和医院副院长,他知道福开森先生与我家的友谊,福的女儿马丽正服务协和,故同时加电福先生,敦促劳医生之行。

劳医生到宏恩医院即入病室,他的看法不是泡虫,仍决定次日上午开刀,由我们新在宏恩医院认识的沃哈拉医生为助。开刀的结果,确定膺白所患系肝癌症。冯五昌君先出告我,他是我家医生而兼朋友,说话不胜唏嘘。劳医生邀我到别室,告我肝癌系不治之症,生命在三个月至六个月之间,他后来补给我一份书面报告。当时他对我说:膺白是个重要的人,对于国有贡献之事,对于家有关照的话,宜明告之,使有准备。我谢其如此不耽误一刻远来应诊,且如此为病者着想。然斟酌之后,我决定暂不将真相告知膺白。且要求他助我隐饰。他留沪三日北归,以后的诊治由沃哈拉君继续。我虽然在严重刺激之下,仍能体味出一个良医的“服务精神”和“人情味”,感激不止。我问劳医生:病者尚能有如平日之神志清明时否?曰:能。遂要求他三件事:一、请他北返前告诉膺白,病情复杂,相当严重,而勿言不治;二、有可减少病者苦痛之事,请与沃医生接洽,尽所可能;三、请与沃医生约,病者神志渐衰不能复振时,给我暗示,至此我始绝望。劳君一一如我言而行。其来之迅速,其去之殷勤,其为病者在大处着眼,可惜我懦弱,不能尽以告知膺白,这种精神是膺白一生所最忻慕的。

我所以坚决不欲将真病告诉膺白的理由:对于国他应该算已尽所可能了,对于家我还有何事比失去他更重要?未了之事,我愿代了。他的生命还有数月,数月之期在聚首为太短,在告别则甚长。我与他共崎岖、忧患、寂寞二十余年,紧要关头,相知相慰,实维二人。尝不信二人去一,另一人犹可独生。我无论如何达观,对景必有难以掩饰之时,愈说穿将愈不能自制。留者如此,去者将何以为情?在我未有定力,能把握心神之前,不愿他对我有“放心不下”之苦。膺白于生死固看得开,但完全绝望之事,总是一桩打击。其最后在华北一段努力,创痛甚新。尝自言:此番煎熬,至少减寿五年,只求大局稍安,则问心略慰。乃大局愈益混沌,前功尽弃,后患无穷。今知自身已无报国机会,亦将何以为情?故对国事尚无法向之解释以前,亦不愿其有放心不下之苦。

沃哈拉医生每日早晚到病室两次,体贴关切,亦无微不至。早上他要讲点新闻供病者消遣;杨畅卿(永泰)先生被刺消息,他几乎出口,我急以目止。出病房后,他要同我商量,如何使病者快活,我们如何圆谎。一日,他对我叹息说:事有不平,使此人患此不治之症,恨不相识于十年前,犹可与之为友,为之效劳。他是澳洲人,故与英大使馆相熟,一日他在英大使馆饭后回来说,闻大使馆人言:中国此时尚不能无此人,此人是最认识日本的一个。又问我,大使馆人说:膺白与中山先生在同一年龄,患同一病症,确否?我答言不确,膺白年纪轻些。我每日含笑入病室,出则忧且急,我总是存一线之望,最了解又最助我者为医生。我不得已而辞退普鲁士医生,又不得已而辞退冯五昌、沈成武二君。我患伤风,冯医生闻讯即来看我,他是一向知道我伤风症候的人,绝不因辞退他而稍存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