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梦醒之后:散文在“战斗”与“闲适”之间(第3/14页)

所以,1920年和1921年,是鲁迅散文战斗的一个“幕间休息”期。休息并不意味着不再需要战斗了,而是要经过休整,迎接更激烈复杂的战斗。

鲁迅说:“只记得一九二一年中的一篇是对于所谓‘虚无哲学’而发的”,这便是《热风》中的《智识即罪恶》。该文的写法很奇特:

我本来是一个四平八稳,给小酒馆打杂,混一口安稳饭吃的人,不幸认得几个字,受了新文化运动的影响,想求起智识来了。

那时我在乡下,很为猪羊不平;心里想,虽然苦,倘也如牛马一样,可以有一件别的用,那就免得专以卖肉见长了。然而猪羊满脸呆气,终生胡涂,实在除了保持现状之外,没有别的法。所以,诚然,智识是要紧的!

于是我跑到北京,拜老师,求智识。地球是圆的。元质有七十多种。X+Y=Z。闻所未闻,虽然难,却也以为是人所应该知道的事。

有一天,看见一种日报,却又将我的确信打破了。报上有一位虚无哲学家说:智识是罪恶,赃物……虚无哲学,多大的权威呵,而说道智识是罪恶。我的智识虽然少,而确实是智识,这倒反而坑了我了。我于是请教老师去。

老师道:“呸,你懒得用功,便胡说,走!”

我想:“老师贪图束脩罢。智识倒也还不如没有的稳当,可惜粘在我脑里,立刻抛不去,我赶快忘了他罢。”

然而迟了。因为这一夜里,我已经死了。

……

接下去是“我”的一个梦境,在地狱里因为有“智识”而受苦,最后“还阳”醒来,自究自问。这篇文章是针对朱谦之“知识就是罪恶”的虚无哲学观点而发,但却没有采取论战式,而是运用一个虚拟的梦来更隐晦更曲折地表达作者的感触,主旨不在制敌而在究己,这非常像是《野草》的风格。三年后开始创作的《野草》在1921年就伏下了根芽。

《热风》中另一篇1921年的作品可以有力地佐证上述观点。该文叫《事实胜于雄辩》,全文如下:

西哲说:事实胜于雄辩。我当初很以为然,现在才知道在我们中国,是不适用的。

去年我在青云阁的一个铺子里买过一双鞋,今年破了,又到原铺子去照样的买一双。

一个胖伙计,拿出一双鞋来,那鞋头又尖又浅了。

我将一只旧式的和一只新式的都排在柜上,说道:“这不一样……”

“一样,没有错。”

“这……”

“一样,您瞧!”

我于是买了尖头鞋走了。

我顺便有一句话奉告我们中国的某爱国大家,您说,攻击本国的缺点,是拾某国人的唾余的,试在中国上,加上我们上字,看看通不通。

现在我敬谨加上了,看过了,然而通的。

您瞧!

文中的胖伙计,不是很像《野草·死后》中那个小伙计吗?《热风》中的两篇1921年之作,完全可以收人《野草》。这说明鲁迅的散文艺术在战斗性之外,于1921年又明显增加了另一种色调。当这种色调沉积下来,便与原来的战斗性一起,使鲁迅散文焕发出更繁丽的色彩。

《热风》中1922年的杂文有12篇,鲁迅说:“大抵对于上海之所谓‘国学家’而发,不知怎的那时忽而有许多人都自命为国学家了。”其中有著名的《估<学衡>》、《“以震其艰深”》、《所谓“国学”》等篇,仍然保持着“五四”以前的战斗性。1923年,鲁迅几乎没有创作,表面原因一是忙于《中国小说史略》的整理定稿,二是兄弟失和的家庭变故。但从创作风貌的变化上看,这一停顿蕴含着一个大的转向。到了1924、1925两年,鲁迅一下子写出了《彷徨》的全部12篇小说,《野草》23篇中的21篇,《坟》23篇中的15篇,《华盖集》的全部45篇和另外37篇文章,进入其创作生涯的黄金时期。此期作品与以前相比,普遍凝练、厚重、深沆,有一种“重、拙、大”的境界。其中《坟》里的15篇杂文,篇篇都是脍炙人口的名作,层层深人,跌宕起伏,其感染力不亚于长篇小说,至今仍是人们讨论中国的国民性、民族性等问题的必引材料。